歧途

　　这大理寺卿张倾尧，说起来也是个传奇人物。无权无势，家中贫穷，却凭着科举中了探花，后一步一步地爬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他为人正直清廉，从不拉帮结派，也不怕得罪人，从来都是秉公办案，因此非常得圣上的青睐。皇帝这人，虽贤于政务，却疑心极重，最恨拉帮结派，因此对于国舅爷一党已是忍无可忍。

　　“皇上圣安。”张倾尧跪下行礼，说道：“臣有要事启奏。”

　　“说。”皇帝挥挥手，不耐烦地让他快说。

　　“今日稍早，有人在衙门口喊冤，告吏部侍郎。”

　　“吏部？吏部怎么了？”

　　“徇私舞弊，卖官鬻爵。”

　　“你说什么？！”皇帝听闻大怒，说道：“仔细说。”

　　“今日有一人自称是淮北的一名举人，年初参加春闱，却因吏部侍郎陈椿收人贿赂，徇私舞弊，而致他落榜。”

　　听到这，一直有些不耐的的祁喻之终于听出了些眉目。

　　陈椿，又是国舅的人。

　　国舅林荃为人最为圆滑，朝中党派众多，却多为士族，无实权，故皇帝对他一忍再忍，没有出面整治过。而镇南王却是兵家出身，朝中半数将领出自他的麾下，如今虽交出了兵符，却依旧让那个皇帝多有忌惮。

　　如今接连出事，针对的都是林国舅，让祁喻之不得不多想。

　　他往旁边望了望，观察自家爹的神情，猜测他应该是不知道此事的。不管这事跟自家有没有关系，这个时候作壁上观肯定是正确的选择。

　　果然，皇帝冷静下来，也有些起疑。

　　他一向疑心重，最是擅长权谋制衡之术。如今这两件事接连出现，并且舞弊之事已经过了大半年，现在旧时重提，不知是何人有何居心。

　　“不知皇叔对这两件事有何看法？”

　　要完。

　　祁喻之心想不好。自家老爹性情耿直厚道，肯定想不到这么多，皇上问他，必如实回答。

　　果然，老王爷站起来拱拱手，说道：“臣认为，江南盐商罢工之事需尽快派钦差去彻查，江南巡抚林亟胆大欺君，查明后也应治罪。吏部舞弊一事，应由大理寺立案审查，不可懈怠。”

　　这话说完，皇帝沉默了，不再说话。

　　半晌，他又开口：“既然这样，不如辛苦皇叔跑一趟，去查查江南那个案子，毕竟也是皇亲国戚，朕怕下面的人镇不住。”

　　祁喻之：“……”眼看着自家老爹要开口答应了，祁喻之没办法，只能站了出来。

　　“皇上，恕臣无礼，只是父亲他最近惹了些风寒，病才刚好些，恐怕不适宜出远门。”

　　皇帝闻言露出了些不知是真是假的担忧的神情来：“既如此，皇叔便好生歇息吧。”

　　祁喻之松了一口气，便又听皇帝说道：“喻之，那就你来跑这一趟吧。”

　　祁喻之：“……“

　　“带上李渡，你们两人一起。给你们两个月的时间，查清此事。”皇帝并不问他的意见，直接敲定了此事：“张爱卿，吏部舞弊一案 ，你全权办理，给我彻查。”

　　祁喻之没办法，只得答应了下来，和另两位大臣一起躬身行礼，答道：“臣领旨。”

　　皇帝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站起来身来说道：“这个点也该开宴了，你们就随我一起过去吧。”

　　皇帝的寿宴，一向节俭，不爱铺张，只是今年正赶上六皇子出生，皇帝高兴，也就默许了这次寿宴大操大办一番。

　　几人进殿时，其余人都已经到齐了。见皇帝进来，纷纷站起身来垂首相迎。

　　”跪。“内侍官尖利的嗓音响彻整个大殿。

　　祁喻之跟着老王爷站在众臣子的最前面，规规矩矩地掀起自己的袍子下摆，跪了下去。

　　“拜。”

　　众人又齐齐地埋下头去，行礼。

　　“起。”

　　如此重复三遍，才算是礼毕。

　　紧接着就是百官献礼，由礼部官员诵读礼单。

　　礼单冗长，且毫无新意，不是金银玉石，就是名家书画，实在是没有意思。

　　祁喻之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家爹的旁边，酒也不能喝，菜也不能动，只能堪堪坐着。

　　就在他快要灵魂出窍，神游天外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酒业总商顾幸，携群仙祝寿龙船恭祝圣上万寿无疆，龙体康泰，国运昌盛。”

　　官员话音刚落，就见席末不起眼的位置站起来一人，微微行了个礼。

　　顾幸？

　　大魏与其他朝代不同，将商人看为下九流，大魏先祖从商出身，故大魏对商人向来尊崇，皇帝每年寿宴或重要盛事，都会允许几个有代表性的皇商入宫参加宴会，以示对从商者的尊重爱护。

　　所以顾幸能出现在这里，祁喻之并不惊讶，他惊讶的是顾幸的样貌与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因参加寿宴，他换下了一身红衣，穿了件更为素净稳重的袍子。模样斯文清秀，竟无一点从商者的机灵圆滑，更像是一个饱读诗书自命清高的文人。

　　他呈上去的是一艘全白玉雕成的船，船上站着众仙人，因此叫群仙祝寿龙船。这本是一件不太起眼甚至有些平庸的寿礼，但妙就妙在船下面的“河水”。

　　船下是一个精致的白玉容器，汨汨流淌着一些透明的液体，竟传出来阵阵酒香。

　　这船下竟是一条“酒河”。

　　不一会儿酒香便飘满了整个大殿，沁人心脾，这是顾家久负盛名的“不老”。传闻喝了此酒，可容颜不老，身体不衰，永葆青春，正应了今日的宴会主题。

　　圣上龙颜大悦，连连称好，当即赏了顾幸十来匹附属国进贡的上好锦缎，这些锦缎国内都是产不出来的，花纹料子都很别致。

　　等到正式开席，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了。

　　大殿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穿着纱裙的舞姬正翩翩起舞，众人举着酒杯小声地交谈着，虽不热闹但也其乐融融。

　　祁喻之看着自家爹跟那几位将军聊得热闹，更是深觉无聊，举着酒杯到处望。

　　一望就望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顾幸。

　　那人正端正地坐着，举箸夹了一小筷蔬菜送进嘴里，然后慢慢地咀嚼。他身旁的其他几个商人已经热络地攀谈起来，他却不发一言，静静地坐着，手旁的酒杯纹丝未动，好看的脸上没有出现过更多余的表情。

　　顾幸这幅随时随地都冷冰冰的样子，让祁喻之对他查的那个手镯，产生了一些兴趣。这顾公子看上去就不像是醉心风月的人，这镯子应该不是哪家小姐的信物。

　　他一直毫不掩饰地盯着人家看，正襟危坐的顾幸终于感受到了些什么，抬眼望了回来。

　　他的眼神毫无波澜，没有附带一丝情绪。

　　祁喻之愣了一下，随机朝他举起酒杯，微微一笑。

　　顾幸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了个礼，完全没有要拿酒杯的意思。祁喻之也不介意，一口喝下杯中的酒，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谁知道刚转回来，就看见自家老爹对自己怒目而视。

　　“……”祁喻之无言地低下头。

　　原来他无意之间恢复了在云起楼时惯用的坐姿，一看就是个纨绔子弟。老王爷眼中的谴责之意明显，祁喻之只得乖乖地直起腰，收回腿，坐得端端正正的，老王爷这才满意地继续喝酒去了。

　　就保持这个坐姿熬了大概一个时辰，晚宴才结束。

　　跪着恭送了皇帝后，祁喻之终于能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自己快要断了的腰。

　　他跟着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家爹走到宫门外，上了马车。

　　马车刚走了没两步，就被人拦了下来。

　　是镇国大将军，元占。

　　“叨扰老王爷与世子了。”

　　豪爽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祁喻之揉了揉额头，在自家爹的授意下拉开了马车的帘子。

　　“元将军。”祁喻之抱了抱拳。

　　这个元占，骁勇善战，驰骋疆场从不畏惧，可就是少根筋，在朝中没少惹事，祁喻之看着他就恨不得绕着走。

　　“我家那车夫不知道跑哪去了，找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只能来麻烦王爷和世子，顺路送我一程了，不知是否方便？”

　　哪里顺路了，将军府在城东，镇南王府在城西，怎么也顺不到一起啊。

　　“当然，将军请。”

　　说完那元占也不客气，三两下跳上了车。

　　他上了车，自然是有话要跟老王爷说的，祁喻之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王爷，我今日，去看了老四。”元占一改往日的大嗓门，低低地说。

　　他口中的老四是他的结拜兄弟，中郎将李宣武。半月前因在殿前顶撞皇上，被皇帝一怒之下打下了天牢。

　　“他怎么样？”这李宣武以前也跟了老王爷一段时间，在他的帐下做校尉。

　　“哎，实在是不怎么样，那铁牢哪是人呆的地方，老四浑身是伤，魂都快丢没了。”一想到牢里的景象，元占的眼眶就是一红，八尺的大男人险些掉下泪来。

　　老王爷闻言也是叹息：“哎，也是苦了他了。皇上也是在气头上，等过了这一阵也就把他放出来了。”

　　“您说，老四不过胡说了几句话，圣上怎得如此无情，毕竟老四也是为圣上出生入死过的啊，这江山不也是我们………”

　　“将军慎言。”祁喻之听着他越说越不像话，连忙阻止。

　　元占愣了一下，随机又点点头：“哎，是啊，慎言慎行。”

　　从新皇登基以来，这一朝的功臣武将日子便不太好过。

　　先皇尚武，对镇南王也信任，朝中兵权大多交付于他，镇南王也从没有过任何出格的想法，兢兢业业地为大魏守着国门。

　　但现在的皇帝，却重文士，一面是看不惯朝中老将居功自傲，一面也是如今四方安乐，似乎也没有了这些将军的用武之地。

　　前些日子，皇帝推出新政，令全国田租由三十稅一改为四十稅一，户稅减一成，以此鼓励百姓务农，减轻前两年饥荒带来的粮食负担。但如此一来，国库变得紧张了起来。皇帝又令，三军正三品以下兵士俸禄减一成，三品以上官员俸禄一成半，以充填国库。

　　此令一出，全国哗然。

　　民众欢欣鼓舞，三军将士却人心浮动。

　　尤其是有战功的老将，更是寒心，心中生出几分鸟尽弓藏的悲凉之意来。

　　李宣武便是因为在御前与皇帝争辩，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引来了牢狱之灾。这笔帐，自然也是算在与他们不合多年的士族身上。

　　祁喻之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不知元将军可知道江南盐商一事。”

　　元占正兀自悲伤着，冷不防被他一问，又是一愣：“什么盐商？”

　　这便是不知道了，祁喻之放下心些。他最怕的便是他们搞些党派争斗把镇南王府裹挟进去，如今镇南王处境微妙，跟他们绑在一块就是自寻死路。

　　“盐商罢市，江南巡抚林亟瞒情不报。”老王爷开口说道。

　　元占听了这话，一下子高兴起来，竟抚掌大笑：“我看呐，老天爷还是有眼的。”

　　祁喻之闻言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舞弊案他不用问，也知道跟这个元将军脱不了关系。时隔大半年之久的旧事拿出来重提，难住的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侍郎，实在想不通这群武夫脑子里想的些什么。

　　元占又前前后后地抱怨了一通，这才下了车，祁喻之被他念得头都快炸了，又从城东绕了一大圈才回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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