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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问
赦生童子是谁？
异度魔界的杀将，三守道中最为恐怖的赦生道守关者，屠戮圣域僧人无数、造下累累杀孽的无间恶魔。
那么，与赦生童子长得如此相似的自己，又是谁？
练无瑕半张了口，拼命的命令自己维持着呼吸的动作，可胸口滞涩哽噎依旧。灵台间雷鸣不休，冥冥渺渺间，一切仿佛回到了原初，记忆一片空白、连哭泣也失去了声音的她，在终于学会了写字之后，拉着练峨眉的袖子胆怯的写问道：你是谁？我是谁？
年幼的孩子已经有着成年人无法想象的直觉，窗外的草木葱郁云海飘渺，房间内的器具书籍清朴绝尘，每件事物都是那般的陌生，绝不是她原本应该熟悉的生活。
面对如此惶恐惶然的她，练峨眉的答复十分坚明：你叫练无瑕。从今日起，你便是吾练峨眉的女儿。
她的声音虽然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温柔有情，却别有种浮沉不易的雍然气度，令小小的练无瑕一听便觉倾心信赖。于是接下来的千百年的时光里，她便在这稳健雍然的声音中成长，在它的指点下修行，在它的指引下生活……母亲便是她的天和地，是潜意识也无法动摇的戒律、信条与习惯。
只是如今，她却在恍然中发觉，母亲所营造给她的世界，正在无声无息、无可阻拦的坍塌。
下意识的捞回萍水纱戴在脸上，练无瑕唿哨一声，驾驭着青崖转身便逃。赦生童子在她身后张开口，似乎想要呼唤什么，然而多年的封印修行早已让他失去发声的能力，只是略一失神间，青崖已载着那紫霞般缥缈的清影遁去。
除了他自己，没有谁知道那一霎时，他叫出的是什么。
探出挽留的手只挽住了一片空，赦生童子愣怔半晌，忽然狼烟一横，狠狠的斩向了远处的古木。
电蛇蜿蜒，惊天动地的霹雳声里，赦生道结界张开幽深的黑洞，吞灭了一魔一狼的身影。
灵台间乱雷炸鸣，眼前、耳边，无数画面与声音忽明忽暗、忽高忽低的回旋，赤红魔城的巍峨剪影在滔滔火海中央膨胀成十方遍在的炙阳，迫得练无瑕摇摇欲倾的意识无处可躲。她被倒灌的记忆洪流追逐着仓皇奔逃，不知道自己逃去了哪里，又在躲避着什么，只知待凌乱的意识澄澈，眼前摇曳的已是疏楼西风宫灯垂坠下的沉艳光影。
目光定格在温丽的灯晕之上，她久久的怔忪，神思不知飘去了何处。
“比起进来代替凤儿给吾烹茶，汝更喜欢站在门外喝风？”熟悉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却是龙宿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华扇轻摇，眼底笑意盎然。
那双金瞳灿耀灼灼，直如绝世宝珠。练无瑕下意识的移转目光，避开了他的眼睛：“前辈，晚辈今日来……是有问题想要讨教。”
龙宿眼睛微亮：“汝能够发声了？”
练无瑕咬住嘴唇，骤然的疼痛令她稍稍回归了现实，却只觉心痛更甚：“这不重要……”
龙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笑容略沉：“入内一谈罢。”儒门龙首威仪，即使是温浑和缓的语调，也自有种无可抗拒的威力。待到练无瑕意识过来时，已经下了青崖的背，入内坐了下来，手中甚至不知何时还被塞了一杯茶。
她看着杯中色泽清亮的茶水，根本意识不到它的用途，只是用力地看着，莹褐色的眸底空茫一片：“晚辈只问三个问题，希望疏楼前辈知无不言。”
“你问吧。”龙宿还是头一回见她如此失魂落魄，摇动的扇子凝了凝。
“第一个问题，我是谁？”练无瑕道。
龙宿眉心微皴，没有取笑她问的傻，却反问了她一个问题：“观汝这般失魂落魄之态，可是遇见了什么异事？”
练无瑕哆嗦了一下：“疏楼前辈，您有遇见过一个人……您和他，便如照镜子一般吗？”
龙宿合住折扇：“汝遇见了一人，对方与汝相貌极为相似，极有可能是汝之血亲？”
练无瑕心绪纷乱如秋叶：“请回答我的问题。”
龙宿放下扇子，轻呷了一口茶：“萍山练峨眉之义女，萍山首徒，练长生。”
“可若那人非人，而是魔呢？”练无瑕直着眼问。
龙宿看着她，半晌方缓缓开口：“有何分别？”
出乎意料的回答，令练无瑕的心重重的一跳。
“上古之时，异度魔界漂流至道境，两境之间鏖战数千年，爆发的大小战役不知凡几。直至数百年前大战爆发，苦境圣域与多名先天高手插手，才联合封印了异度魔界，练峨眉便是当年参战的先天高人之一。而其中一战之后，素日除了练峨眉本人外人迹不至的十里蒲团道场之中，多了一个汝。”
练无瑕静静的看着手中水波不动的茶杯，一颗心从未有如此的沉静空明过，如同在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彼时汝尚年幼，应已无记忆。当时汝身上被设下一奇异法术，应是某位魔物为延长自己寿命，与命格相合的汝缔结了共生法印。自此只要汝有一日可活，他便得一日不死；若他死了，汝也不能独活，设印之物便是汝自幼戴在耳边的那串紫琉璃。”
练无瑕下意识的伸手摸向左耳的紫琉璃法珠，后者隐藏在重叠丰美的紫发之下，微凉的触感从幼时起便日日夜夜的相伴身边，熟悉得恰似身体的一部分。然而这份熟悉此刻却分外的陌生，陌生到她蓦然醒觉，只看见了面目全非的自己。
龙宿的声音仍在继续：“练峨眉请道境高人亲自出手，以道门奇术将其封印，但因此物已与汝之魂魄融合，不可损毁，只得保留下来。此事，与练峨眉同辈的道门先天里，鲜有人不知。”
练无瑕抿了抿唇，心沉到了极处，反倒越发的冷静与清醒起来：“第二个问题，您早就知道了是吗？”
龙宿问：“汝指的是什么？”
练无瑕的声音从未有过如此的干哑，眼眶却有了些微湿意：“晚辈非人，而是……魔。”最后一个字出口，她只觉整颗心都快撕裂开一般，几乎觉得天旋日转，无地可容身。
龙宿拿起烟斗悠悠的吸了一口：“最初的疑心，是饮了汝的血之后。汝并非嗜血者，自不明白，以嗜血者的特殊体质，足以化纳几乎所有物种的血液能量为己用。越是功体神圣之人的血液，，越是美味的大补之物。能让嗜血者中毒的血液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血液的主人本身流着比嗜血者还要黑暗凶恶的血脉。当日汝的一盅血液便令吾退回原形，所具备的血统有多可怕，何须多言？”
练无瑕轻轻一颤。
“接下来的确认是邪兵卫解封。梵刹伽蓝与邪之子本应各得一半，却有部分邪兵卫不受二人牵引冲汝而来。而以邪兵卫至邪至暗的侵蚀之力，即使佛剑与小活佛的禅定修为都不免受其所苦，孰料汝竟毫无所觉，这已不是心性修为高深所能解释得通的。唯一的解释，便是汝的躯体本身蕴藏着相似的邪恶力量，同源之力，自然不会互相吞噬克制。”
“之后吾问过剑子，汝的身世于与练峨眉同辈的道门先天而言并非秘密。只不过因为汝身上的共生魂契，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汝只是一个身世可怜的低等幼魔，然以日后种种观之，莫谈汝的血液对嗜血者的克制之力，单以天赋而论，汝的真实血统，绝不会如此简单。”
“既然您那么早便察觉到了端倪，为何不早告知我？”练无瑕脱口而出。
“有必要吗？”龙宿漫不经心的一笑，“流着怎样的血，拥有怎样的身世，汝就是汝。无甚区别，自然不必说出令汝徒增烦恼。汝的血统问题，活佛悉昙多与佛剑、剑子皆有看出，练峨眉更是最清楚真相之人，可他们一致选择了隐瞒。个中用心之良苦，以汝的聪慧，难道还不明白？”
练无瑕心底愈发酸楚，眼眶微红，哀声道：“可我怎么就成了魔物呀……”
龙宿费了半天的口舌，说服对象却还是这么一幅包子样，不由就来了气：“吾是嗜血者，照样可以与神魔族的四分之三共存。汝不过是区区一个连一丝魔气都找不到的小小魔物，怎么就能与人一同生活了？汝道是汝从前那千多年都是怎么活过来的？”他越说越觉得牙痒痒，恨不得一扇子拍到练无瑕头上，好敲醒这个拐进了死胡同的傻丫头，“莫再说傻话了，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
练无瑕失声道：“我该怎么办？”
最现实最不玄乎的一个问题，龙宿反而沉默。再将人魔之别一笑置之，眼下异度魔界与苦境对立的关头，长生丫头的处境有多为难、敏感与危险，他仍是心如明镜。再与人类相似，她也是地道的出身异度魔界的魔，她的真实身份在当年道门与练峨眉交好的先天人中并非秘密。况且练无瑕适才言下之意，她的血亲似乎已在武林中出现……
“会不会是错认，那个与汝极为相似之魔？”龙宿思索半晌，问道。
练无瑕摇头，凄然道：“唯独他，绝无错认之可能。”
一语毕，舌绽莲花如龙宿也是缄默，他叼着烟斗，良久之后，方吐出了一个清淡飘悠的烟圈：“吾只能送汝一字——避。”
练无瑕抖了一下。龙宿看见她原本白净的眼眶红得凄凉，却仍是强忍着，一如往昔乖顺驯静的模样，不由微叹一声，劝道：“回萍山去吧。”
“以练峨眉的实力威望，应能护你安然渡此劫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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