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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别
“汝若是想哭，就尽管哭出来。”龙宿望着练无瑕泫然欲泣的模样，一颗硬比金刚的龙芯难得的付出几分不忍的情绪，“疏楼西风虽宽阔，人却极少，不用担心哭声会传出去惊动外人。”
练无瑕抽噎了一下，忽然扑在龙宿肩头抽泣起来。缀满珠玉的华服硌得皮肤生疼，却给此时凄惶的她从所未有的踏实与安稳之感，她蓦然意识到，那约莫便是她记忆中所未曾拥有过的父亲的感觉。
龙宿却被她的动作惊得差点一袖子将她掀开。活了几千年头一回被小女孩如此狼扑倒不是重点，问题是自己衣服上嵌了多少东西自家清楚，再这么哭下去，好好的姑娘家非得硌成花脸狸猫不可。一念及此，他立时用扇子拍拍她的后背：“哭够了就起来，花了脸可就不华丽了。”。
练无瑕抽噎了一下，支起身子。心底的恐惧与无措随着哭泣总算发泄了些许，待头脑清醒之时，便只余无尽的伤怀与疲惫。她咬了半晌唇，终是嗫嚅道：“晚辈还想回去……再见一个人。”
“先把脸擦了。”龙宿冷哼了一声，看着她露出面纱的半张花瓣也似的白皙柔嫩的脸被硌得红红的，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泛酸。华丽无双的儒门龙首有史以来头一遭领受到了世上岳父看女婿时万般不顺眼的心情，“吾倒是看不出来那清香白莲素还真有何可见之处，不过你既相见，便速去速回。切记，如今汝身份暴露，绝不可多做拖延，一面之后速回萍山。”
练无瑕擦了擦眼角，意识到了自己适才的失态，脸红了红，起身告辞。龙宿赶苍蝇似的挥着扇子，面上微有不耐之色：“你自己保重，吾授你的技艺莫要落下，有机会吾可是要检查的。若是退步了，少不得让凤儿手板伺候。”
练无瑕被他说得微微的笑开，旋即敛容郑重一礼：“多谢前辈关怀。”
话虽如此讲，可练无瑕并未打算当真去见素还真最后一面。是以白发剑者的到来大概是上天垂怜，恩赐给她绝境之中最后一点弥足珍贵的宝藏。她知道自己只是依仗着一名君子的怜惜与毫无戒备，自他那里偷来了一吻。也知道此番相别，自己与这名温雅如莲如玉的男子再无片许之缘。她的身份已暴露在了魔人眼前，以最尴尬也是最爽利的方式圆了她的誓言、彻底了断两人之间的情缘相系，她才能拥有足够的实力以自保。
更重要的是，才能保证他日素还真不会因为自己这个与他寸步不离的魔女的纠缠而受到牵连。
情漠。
碑石凉如冰，天险刀藏坐在墓碑前，微抬了头，望着空中簌簌飞舞的月光，一个恍惚间，仿佛望见了万重雪落：“今夜的雪，如梦似幻。”
“如梦幻浮沤，白驹过隙，一触即碎，忽然而已。”有清潋女声接口，天险刀藏徐徐扭过脖颈，望见一道翩然紫影自冷丽的月华后走来，发似沉霞，眸若静秋，正是练无瑕。数日不见，她整个人的气韵益发的萧索不堪，明明人便立在他身后，目光中却分明没有他的影子，而是直直的望着墓碑，神情冥淼，似乎随时会被卷入这一场席天弥地的月华之雪：“她们说你带走了紫玄的遗体，果然，你将她葬回了楼雪身边。”
情漠，正是宫家姐妹的故乡。数百年前，正于此地不远处的山野，年纪尚青的宫紫玄自蓬败的草间钻出，小心翼翼的向她讨要山果。
那时，她还是个名叫宫紫蕊的倔强而又坚忍好胜的半大姑娘。
“你与赦生童子约战日期将至，为何不寻个安全的所在养精蓄锐，反而四处乱走？”天险刀藏打断了她的凝思，然后他便望见练无瑕似是不支一般晃了晃。
“我已与他交过手。”她道。
“胜负如何？”天险刀藏当即追问。
练无瑕的声音细若游丝：“我根本杀不了他。”
天险刀藏下意识的握紧了恨铁粗粝的刀柄：“赦生童子确是一名令人心悸的可怕魔物，如有需要，在下可以助道长一臂之力。”
心极痛楚的一怵栗，练无瑕几乎克制不住想要将真情和盘托出的冲动：“天险刀藏……”
天险刀藏自肺腑间很深的呼出一口气，纠正道：“吾名……缚刃边城。”
缚刃边城，那是何人？
练无瑕于痛苦中艰难地运转着钝钝的头脑，终于在记忆深处寻到了这个名字。
原来是他，那个辜负了楼雪的韶华，令紫玄恨得上天入地也要杀他为楼雪复仇的负心刀客。可那又能如何呢？总归他愿陪同紫玄出生入死，不会如她这名空担着个大师姊名分的魔女一般负尽恩义。
萍水纱下，她苍白的脸容上是化不开的苦涩微笑：“缚刃边城，我怕是无法替紫玄和战战夫妇报仇了。”她走近几步，手指颤抖着宫紫玄的名字上空划过，似想触摸，却终是垂下了手，“你要恨我便恨吧，我枉为你们的大师姊，却有仇而不能报、有恨而不能伸，我真是罪大恶极罪无可恕的可恨可笑之……”
她用力闭上眼睛，最后一个字被硬生生的咽在喉中，如一块滚烫的炭哽在心肺间，烫得她两眼不觉湿润。
她，究竟算是什么呢？
人？魔？
若为人，为何不替亲人报仇，如此狼心狗肺，怎配为人？
若是魔，偏偏与人类夹缠不清，如此寡断孱弱，又怎可能是魔？
天险刀藏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神情凄楚，当即出言开解：“人力终有尽时，练道长既已尽力，纵使诛魔未成，师太泉下有知，也定然心中快慰，实在不必心灰意冷至此。”
练无瑕仿佛才发现了他的存在，微转了眼眸看他：“缚刃边城，你说，仇恨是什么？”不待后者回答，她却已背过身去，“你恨赦生童子吗？恨得……应是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哪怕他的至亲亦会因此而饱受锥心之痛……”她略带着几分狂态转向了宫楼雪的墓碑，“楼雪，你恨缚刃边城么？”
沉默的墓碑自然不会回答她，她自嘲一笑，冷然道：“你自然恨他的！”
天险刀藏震了震。
“你恨他负心不肯失约，恨意消磨甚至摧毁了你自己的生命——可你泉下有知，看他这些年对紫玄的照料，当真是无心之人么？”
天险刀藏本欲反驳她之前的话，待到听到她提起宫楼雪，便沉默了下来。而练无瑕则侧头再度望向了宫紫玄的墓碑：“紫玄，你恨缚刃边城么？你誓要追杀他替楼雪报仇，多年来未有一刻放弃心头之恨——可你最后，到底还是安眠在了他的怀里。”
没有人回答她。大漠狂烈干燥的风，吹动着她的衣服猎猎作响。一派死寂间，仅有的声息，是天险刀藏陡然粗浊的呼吸声、
“我恨赦生童子么？”她喃喃的说，“自然……怎会不恨？不杀他，我便无法替紫玄和战战夫妻报仇，就永远也解不下心底的负疚与深恨——可杀了他，余生漫漫，当真还能如从前那般再无挂碍？”
她幽声自问着。师妹与妹婿的惨死像一道闪电，强行把她从懵懵懂懂的自怜中拖了出来。尽管已决意抽身离去，但这一笔笔的负债仍然累在心底，几乎要把她逼疯：“你们告诉我，仇恨究竟是什么？要怎么做，才算是皆不辜负……谁能告诉我？”
一连串的问声中，天险刀藏抬头看雪，被沉寂冰封的眼睛有一瞬间的茫然，片刻后却又是一派锐利：“多年之前，江湖仇杀。我身受重伤，为神针惠比寿所救，人情欠下，便受他托付，暗中潜入翳流，保护化名任萍生卧底在南宫神翳身边的药师。事涉江湖纷争，隐秘为上，我无法告知雪真相。整整十年，我忍受相思之苦足足十年，我以为她会等我。”
却不料功成归来时，佳人芳魂已逝，迎接疲惫游子的是她唯一的亲人毁天灭地的恨火，碧落黄泉，不死不休。他失手断宫紫玄一臂，他藏刀隐迹江湖，他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他多年暗中相随守护，他伴她共同面对邪魔报复……即使九死一生，或是干脆为她而死，也算是以这条罪孽之躯还了自己的负债。谁曾想，宫紫玄垂死之际，挣扎着掀开了他覆面的竹篓，凝视着他的真容数眼后，只是含泪一笑。
宫楼雪死后，他只来得及拜祭她的坟冢。宫紫玄死时，他却真真切切的守在她身边，那样惨淡凄然的一笑，不知笑的是仇人就在身边多年自己却浑然不觉，还是自己的痴心错付，亦或是所迷恋的幻象破碎后的虚妄。如果仅仅是这些，她的眼神为什么会蓄满了痛苦的温柔？
天险刀藏无法忘记宫紫玄最后的笑容。
她垂下本可以制他于死地的手，泯灭了残弱的呼吸，便似一片徐徐消融的冰莹雪花，死在了他的怀中。
“在这世间，所谓圆满的结局实在是少之又少，而缚刃边城早已倦于苟活。之所以存此残躯于世，就是为了让那些罪恶魔物领受他们曾带给他人的痛苦！”天险刀藏道。
“也许，魔的痛苦已开始了。”练无瑕轻轻苦笑，语焉不详的低语。她对上天险刀藏不解的眼神，并无解释之意，只是又一次的唤回了对方当下的名字：“天险刀藏，能走自己平心选择的路，未始不是一种幸事。”
“那你呢？”天险刀藏问。
她长长的呼了口气：“我要回去了。兴许……待我想明如何方为圆满之时，我会回来。”一点湿润自眼角晕开，她的声音一哑，“你是一名好男儿，紫玄姐妹都没有看错人，请你务必珍重。希望归来之日，还能再与你祭吊紫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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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无瑕的世界观随时随地在坍塌的边缘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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