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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
向以严刑峻法驰名的异度魔界，对待敌人自然冷酷残绝，对待叛徒亦是不留余地。身兼敌人与叛徒双重身份，练无瑕早已有了惨然赴死的觉悟。据紫玄所言，她沦落魔界之手时，为逼问出师尊情报，魔界长老在她面前活活肢解了一位圣域的僧人，还引爆了穿玉霄体内的魔雷。
他们准备怎样对付我呢？
被拉入六尸鬼木墙的地界，视野霎时为之一暗，练无瑕微微阖目适应着变幻的光线，心中想。得知自己已被逐出师门，在短暂的愤恚哀狂之后，她的心反而陷入了某种奇异的空静与自我厌憎之下。即使明知接下来将面临许多酷烈考验，也只是冷冷的与己无干的思忖着，仿佛旁观着他人的故事。
饶是如此，看到被高高悬挂于空的月无波时，她自认为冷彻的心依旧有一霎时的震痛：“这是何意？”
魔界长老鬼知自鬼木墙之上探出枯槁的头颅，低哑着嗓子笑了几声：“这是何意？这自然是愚不自知、单枪匹马就敢杀入魔界来救你的人啊！”
月无波被吊得很高，练无瑕必须有些吃力的高高仰起头，才能看清她现下的情形。平素金发被冷汗凌乱的黏在腮边，唇畔隐有血迹，瞪着下方诸魔的星眸深处迸射着烈火，却在与练无瑕对视时转为如水的关切与温柔。她似是想说什么，却半句也说不出，只能徒劳的发出几声呜咽。
练无瑕垂下眼，本就惨白的脸隐隐有些发青。见她果然动容，鬼知稳操胜券的道：“银鍠长生，凭你之身世来历，严刑处置实在有伤和气，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关于萍山练峨眉，说出你所知道的一切，否则……”他呵呵一笑，笑声于空旷深黑的空间中一层层的荡开，难以形容的诡谲森寒，“月无波无命。”
练无瑕一抿失色的唇，纤长的红睫有些微的怵栗，似乎恐惧已极，却仍是沉默。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冥见的头颅忽于鬼木墙另一侧冒出，将一只老藤枯木似的指爪探来，血光乍现，向上的爪心间便多了一双交叠的手。
撕心裂肺的惨叫自月无波喉间吼出，双腕之上本应生着手的地方空空如也，因为剧痛而大大张开的口像一个深深的黑洞，本应在里面的舌头也不见了，显然在练无瑕来之前，她已被施以酷刑。
练无瑕恻然。
“还不肯说？”冥见森森然的大笑，“枉你自命正道中人，却为着一己私心，对真正愿意舍生救你的女子见死不救。银鍠长生，不对，是练长生，你的正义心呢？你的慈悲心呢？都死了吧哈哈哈哈！”
“我……”练无瑕的目光尚定格在那双残断的手上，月无波的痛呼、冥见的挖苦，她一一听得入耳，脑海中却只不停地浮动着初见月无波的画面。
彼时黄发女子踏雪而来，竹箫覆了几许冰结，冻得微青的指尖在浑圆的音孔上翻飞，仍是飞鸟轻燕似的灵巧。那般清涩哀苦的箫声，自剑雪冰澈的蓝眸深处流出，飞过了她沉溺情火而忽忽如狂的煎熬岁月，终是止于此时，再也不复。
“我确有话要说。”她动了动嘴唇，终于寻到了说话的能力，却看也不看掌控着局面的鬼知与冥见，只仰着头望向月无波。琵琶骨处的铁链被她的动作扯动，疼得厉害，她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惟有靠着一股悲切的力量强撑着与月无波对视，“吾名无瑕，这个名字是义母所赐。我知道，你将我当做了你的女儿楚华容，可我不是她，我是……无瑕。”她俯身一礼，“过去承蒙照顾，无瑕心中感激不尽，百死难报。”
月无波用力咬住下唇，扼住了喉间溢出的痛呼，只是眼底盈满了泪水，不知是痛楚还是心疼，遥遥的与她相望着。
“只是异度魔界罪恶累累，罄竹难书，稍有良知之人，绝不会做出与其同流合污、助纣为虐之选择。无瑕纵使懦弱无能，入此界后，便有了以身陨道之觉悟，您自然亦是同样。身陷魔窟，你之所以未选择立时自绝，只是想再看我一眼，好确认我的安危，无瑕懂……”练无瑕吃力的说着，她望着月无波眼底霎时现出的欣慰之色，露出了一抹苍白而飘渺的笑容，“您且先行一步，无瑕随后便到。”
轰然炸开的血花颜色是如此刺目，她毕生难忘。月无波的血溅入她的双眼，灼烫而又沉重，她固执的不肯眨上一下，只平平的移转了目光，用这双沥血的眼瞳戳望向捏碎了月无波躯体的冥见：“该轮到我了。”
“很好、很好！”冥见恼羞成怒，连连冷笑，“看在赦生童子情面，吾辈本想留你一命。没想到你竟然能劝得人质甘心领死，真是好狠心、好手段！吾倒要看看，你的这身骨头与练峨眉比起来，哪个更有分量？”言罢藤爪一转，已朝练无瑕逼面探来。
两者间的距离越来越迫近，练无瑕甚至能够清晰的看见上面斑驳刺目的血肉痕迹。她微垂了眼帘，心底惟有清明与轻松。光线倏然一暗，一道褐影挡在了身前，电火乍现乍隐，木质枯焦的气味霎时伴着冥见不可置信的怒喝盈满了整个空间：“赦生童子！你也要背叛魔界吗！”
练无瑕慢慢的张开眼，望见前方褐发一泻如长风莽草，少年身姿清绝瑰艳，正是赦生童子。
“非也。”有声音自后道，初时距离尚远，待到“也”自出口时，已至练无瑕身后，竟是吞佛童子的声音，“胞妹无教乃是兄长之过，赦生并非有意冒犯长老权威，只是要向二位请愿。”
“何愿？”鬼知性情较之冥见沉稳许多，故而适才一番变故，冥见已是恼羞动怒，他仍冷眼旁观，此时方才开口。
“赦生愿代长生受刑。”赦生童子后退一步至练无瑕身侧，一手置于肩侧，恳求央请的姿态。
练无瑕毫无生气的望了他数眼，忽而如梦初醒的拖着身缚的铁链向旁侧退开一步。又望见了后方的吞佛童子，后者红发如焰，亦沉沉的望着她，面上殊无笑意。于是她又退远了一步，寒声道：“为何这样待我？”
“需要理由？”赦生童子没有看她，只盯着上方的鬼知与冥见两位长老，神色间是不容拒绝的执拗。
“别告诉我没有理由。”练无瑕语气尖锐。
“如果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赦生童子依旧没有侧头看她一眼，“怀薰，我欠你。”
这大约是寡言的魔界狼烟难得吐露的心声，然而作为被倾诉者的练无瑕惟有不屑而笑，响亮的吐出三个字：“苦肉计。”
刹那间如利箭般穿透心脏的难过令她断绝了呼吸，她不明白那是由相连的血脉生发出的共情，亦或是自心而动的痛楚，只知道自己的心似乎被泾渭分明的剖成了两半，一半是愤怒与仇恨的火，一半是悲哀与心灰的冰。
她快疯了。
鬼知却似乎察觉到了某种令人愉悦的因素，饶有兴致的大笑：“可。”
当藤爪掰断了赦生童子的第一根肋骨时，练无瑕冷冷的旁观着，站得很稳。这般程度的伤于久经战阵的赦生童子而言应算不得沉重，是以他一声不吭，连清瘦的身躯也没有颤上半分，只是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大致鬼知也是如此认为，藤爪再转，毫不停顿的向赦生童子的第二根肋骨摸索而去。
尽管生命已是人类无法企及的漫长，但练无瑕实实在在受过的重伤却屈指可数。她记得幼时因救青崖而不小心落下山崖，那次她摔断了左腿和两根肋骨，疼得瘫在床上整整三天也不想起身……
“我说！”在他掰断赦生童子的第二根肋骨前，练无瑕骤然开口。
“哦，这回愿意了？”鬼知满意的收回藤爪，“告诉吾，萍山在何处？练峨眉的武学特性又是如何？有何专长？有何缺陷？”
“但有些话，我只和赦生童子、吞佛童子说。”练无瑕道。
鬼知、冥见不再说话，只要情报到手，告诉于何人并无区别。
见他们无意阻止，练无瑕艰难地拖着脚步走回赦生童子面前，端详着他衣上晕开的大片血迹，端详着他与自己相似的写着悲哀的面容，像是要把他的一切镌入心底，又似是在新奇的观察着某个勾起她的兴趣的陌生者。她看够了，便凑了前去，笑吟吟的在他耳边道：“我的师妹紫玄，你还记得她么？”
赦生童子一震。
喉头有些发涩，于是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又笑了起来：“可我记得——她是你杀的！”
她用力回过头，指着吞佛童子道：“剑雪，我亲眼所见——你杀的！”
她又回过身，指向上方的鬼知与冥见：“月无波，我的面前——你们杀的！”
“是什么给你们的自信与底气，觉得我会向一群凶手出卖我的母亲？卑鄙狂妄，无知无耻！”她仰头放声狂笑，笑得露出两排清冷冷的编贝玉齿，笑得前仰后合，乃至于向后踉跄着退了几步。若非吞佛童子及时拽住了她的手臂，整个人几乎要站立不稳跌坐在地。
察觉到此时桎梏住自己的魔的身份，练无瑕下意识的挣了一下。吞佛童子本不应被她挣开，然而他似乎正处于某种惊骇发现的冲击之中，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却已足够她挣脱桎梏。飞蛾扑火似的微弱挣扎耗尽了练无瑕的余力，她坐倒在地，意识已抵不住昏沉恍惚的苦涩与疯狂，后者一拥而上，淹没了她残存的清明。
“如果你们这群魔物还有一点自尊自贵的品位，你们这群男人还有一点血性和骨气，就把我也杀了！”
这是她晕厥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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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找不到什么活着的理由的时候，再贪生的人，也会求死。长生的一生中，类似的痛苦劫难，数不胜数。为作者的痛苦便在于，亲手把无瑕儿写得明若夕霞，却也要亲手一点一点的把她掰碎。
不止一次的觉得，龙宿卷的倒数第二章时便该完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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