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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不容
萍山之巅，孤月高悬于天，下方云海便成了幽微的清苍之色，晦明难辨。
十里蒲团之中，练峨眉面向一隅，阖目存思静坐。而在她面前，一只手掌大小的云盘浮于半空，其上云烟萦绕，间或云隙偶开处可见“练长生”三个似篆非篆的古字。云盘之侧的地上散落着一地碎玉，本是青碧如水的质地，却透着板滞的死气，较大的碎玉上隐有字迹，细看却是一“紫”一“金”二字。这些碎玉当本是两只小小玉盘之上的部件，只是不知何故，竟碎裂满地。
骤然间，“铮”地一声清响震彻静室，只见一道裂隙自云盘上现出，将那“练”字字中间剖开。初时尚细微如线，不过一个呼吸间便已有手指宽细，眼看云盘将将便要裂为两半之际，忽有墨色光华自裂隙之内喷涌而出，与素白云气搅作一团。清不容浊，浊欲噬清，两相交斗个不休。许久之后，许是濒临了某个微妙的平衡之点，墨光云气各退出一分定住，居然生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阴阳鱼之形。
练峨眉身不动，心不动，只有眉心快若幻光的一颤。
灵台间隐有所感，练峨眉元神微松，便见一道紫光摇落，露出六弦之首苍的俊峭湛澹的形容，却是后者以元神沟通之法与她取得了联络。
一个是道境先天，一个是苦境高功，二者间唯一存在的联系是玄宗，而今这两位当世强者再度会面，二者间仅存的联系却已湮灭魔火数百载，未免令人生出世事空幻、劫火无常之感。
“观苍道兄元神之光，清湛无锋，深沉滂流，当已适应此间环境，恢复了全盛时期之修为。吾在地道声‘恭贺’。”练峨眉道。
“师门涂炭，生灵遭劫，独吾侥幸保此残躯，苍深觉无颜。吾已立誓，异度魔界不灭，绝不入天道。”苍肃然道，“如今魔祸再起，云人有何计划？”
“魔殿主之心由吾一掌掠出之时，异度魔界便与吾结下不死不休之怨。此獠再出，吾自不会袖手旁观，时机一至，吾自会出山。只是阎魔旱魃之衅由吾而开，便应由吾完结，这是吾之首尾，道兄肩负天道重任，且不用插手。”练峨眉端容答道。
苍早知练峨眉的道果应于魔君阎魔旱魃身上，自不与她争，只是提及她与魔界之怨，不免又念及她与魔界之缘：“一千一百年前，吾算出你有机缘印在道境，适逢玄宗定计奇袭火焰魔城，诸师兄弟或闭关或有任务在身，只得邀你护持入城作战的青年道子，不曾想这一去，居然令你带回了一名小徒。”他喟然一叹，“吾知练长生已殁，节哀。”
“无瑕未死。”练峨眉却道。
“她的命星已陨。”苍道。
“练长生的命星已隳，可无瑕，却不止有一颗命星！”练峨眉言罢一振袖，无形的气流卷去，云盘上的云烟一时进去，露出上面的铭文，只见那“练长生”之“练”为墨光湮灭，仅存“长生”二字。
苍皱眉，面上却并无惊异之色，仿佛早有预料，只是问道：“云人何时发现？”
“吾本以为，世上绝无可能存在毫无魔气之魔。无瑕的气息、面貌，都证明她只是一个被魔界掳走的可怜的人类弱女。若非她生长速度过慢，且在修炼天目咒时现出异象……”练峨眉缓缓道。
“那异象，便是鬼瞳。”苍接口道。
练峨眉语声微沉：“无瑕她究竟是什么人？”
“异度魔界魔神殿的灵女。”苍缓缓道。
悲怆的神色终于自练峨眉未被面具覆盖的端丽半面上现出，她语声沉凝：“当时为何不提示于吾？”
“有高人遮掩天机，吾并未深想。”苍深觉抱歉，“直到之后琅笈玄会上，吾看到了她行功之际乍现的鬼瞳，彼时已晚。”
错已铸成。不该入道的已入了道，不该产生的师徒情、母女情已然深厚。练峨眉请玄宗宗主为义女看相，可见她对真相已有所察觉，她既隐忍不发，便代表她有意将真相埋藏下去。苍捅穿这一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又有何益？况且众生原无高低之分，只要此女恪守清规，造福苍生，又有何不可？
只可惜，那道命中注定的杀身陨道之劫，练长生终是没能渡过。
练峨眉沉默，袖中所笼木簪触感微凉，因为镌了字，抚摸起来便觉凹凸不平。“母亲，无瑕无法守约，自当一死以报劬育之恩。”话是无瑕刻在木簪上诀别之语，簪子是无瑕下山之时她亲手簪于她发间的象征着及笄的木簪。无瑕素来柔懦驯善，如此的性情，在迎来那番死斗之时，所思所想又是什么？
“吾已立下决心，将一个消息宣告天下。”练峨眉道，神色间似有疲惫之意。
苍没有追问，只有一点悯然之色自狭而长的眼底浮出，旋即隐没。
异度魔界的妖独池是一殿魔源汇聚之所，魔气浓烈如瘴，无论仙道人佛，倘不慎落入池中，那无所不在的魔气便会争相恐后一一拥而上，将他们啃噬得尸骨无存。便是异度之魔本身，若是无故入内，也只会落得埋骨池水的结局。然而换做修为深厚之魔或是高等魔族，在重伤垂死之际入池，却可起死回生、重塑根基。
极致的毁灭与痛苦的重生，是妖独池所代表的教义。或许，也是整个异度魔界立身意义之所在。
练无瑕背贴池壁，齐胸以下的身体浸在血红的池水中，两肩的琵琶骨被金刚精铁的锁链洞穿，双手则张开被锁在池边的栏柱上。一头长而直的紫发凌乱的披在身上，有几缕垂在眼前，因为双手被缚，也没法将其撩开。她看着对面形似兽头的狰狞浮夸的红色石像，目光干涩。
果然……甚合她的审美。
她自来偏爱狞恶奇异之容相，往日只道是品味猎奇，如今看来，分明是血脉注定。便如这人类只要沾上一滴即会销肌蚀骨的妖独池水，却能源源不断的将力量注入她孱弱无力的身体。这具被强行自鬼门关拉回来的皮囊，所怀之血统终归与人是不同的。
现在的她，究竟算是什么呢？
有脚步声接近，接着挡在眼前的头发被来人撩开。来人显然并非是细腻耐心的性子，用力过猛的动作扯到了练无瑕的头皮，她的睫毛不由颤了颤，他立时便收敛了力道——正是赦生童子。
自练无瑕被送入妖独池，除非出任务在外，赦生童子每日会来看她。美其名曰探望，实则只是默默无言的相陪。练无瑕对他视同不见，赦生童子也只言不语。两个本应是世间最为亲密无间的血脉相通之人，却比天与地的分际还要陌生。
然而他们又分明是如此相像，特别是当下练无瑕因为无法绾发而只能披头散发的时候。
那日练无瑕自尽一掌被格开，而后自爆经脉，虽然双童子及时为她输入魔元，心脉得以存留一丝生机，但辛苦修炼千余年的功体却是废了个干干净净，性命也险些保不住。赦生当机立断，也不向任何人禀告，便自作主张的径直将她送入了妖独池，才险险在最后半口气断掉之前保住了一条命。
魔界戒律严苛，妖独池乃是魔界一殿的能源重地，除君主、战神出入无忌外，其他人等若想入内，皆需经过魔君或是六先座的首肯。练无瑕身为魔界叛徒，居然被允许入内，而赦生童子居然能日日前来探望不辍……这一切的背后，赦生童子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他不说，练无瑕亦不想去问。
从妖独池内醒来之后，她再未开口说过半个字。哪怕是双生子的本能感应，令她察觉到此时的赦生童子正处在某种欲言又止的矛盾而愤恚的心绪之中。
“练峨眉于公开亭留书……”踌躇良久，赦生童子目视前方一团团升沉不定的血红雾气，开口。
乍然听到恩师又兼义母的名号，练无瑕立时抬起眼睛。
“吾门下首座弟子练长生，志向柔怯，尘心炽盛，大悖仙道之旨，有违玄门之道。今晓谕天下同道，将此不肖徒逐出萍山门墙，吾生之日，不复相见！”他缓缓道。
一绺紫发又滑落挡在了眼前，隔着摇晃的发缕，练无瑕瞪视着赦生童子的双眼亮得清冷，半晌冷冷一笑，开口吐出了入魔界后的头一句话：“拙劣的谎言！”
“怀薰，你不信吾？”赦生童子问。
“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练无瑕立时反问道。
“你不信……”赦生童子低声重复，顺着蹲立的姿态跪下在池畔，转过身去，背向着练无瑕而坐，“可你在发抖。”
即使不去看，稍有耳力者仍能发现练无瑕在发抖。因为有清脆的锁链相撞之声在空旷的空间中响起，初时尚隐隐微微，渐渐便抖落得无比清晰，如同新鲜初绽的蓓蕾遭逢了狂烈的疾雨，残红萎悴，不知不觉便零落了一地。
“我不信，我才不信……”练无瑕只觉得自己的心要被没顶的恐惧与委屈胀满，贯穿琵琶骨的硕大伤口被战栗的锁链磨得血流不止，摧肌挫骨的剧痛令她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我不信母亲不要我了！”
眼眶烫得厉害，泪光甫一溢出即为周遭环饲的魔氛吞灭。在这生机断绝的所在，竟连流泪亦变成了侈谈。
“她肯定是怪我了。惠比寿身首异处，紫玄死不瞑目，战战就死在了一壁之后。而我身为大师姊，不惟不能替他们报仇雪恨，发现自己与恶魔同源之后，甚至不能明辨是非正邪，划清界限做下决断。我是不配当萍山门人……”练无瑕梦呓般的自语着，蓦地用力一甩头，“不，我全然不配为人！”
“杀了我吧赦生童子，”她阖上了眼睛，“求你了。”
赦生童子背对着她席地而坐，闻言没有回头，只是思绪飘悠着，忆起了那久远到几乎与遗忘相接的童年。彼时他尚不知聚散之愁苦，杀伐之沸烈，彼时身后人亦是无知无觉的幼童，只是一团孩气的微笑着，指着司禋邸廊外的白梅：“我要那棵树上的梅花，可太高了我爬不上去，你爬树比我厉害得多，就摘来给我吧赦生，求、你、啦！”
至刚者无常，鸠槃神子所言原是有几分歪理。
“六先座要提审你，明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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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无瑕是相信赦生的，正因为相信，才求他杀了自己。练长生的命是练峨眉给的，练峨眉不要她了，她再贪生，也不想活了。
苍算出的机缘就是无瑕。练峨眉的宿命是完纳阎魔旱魃之劫，身死道消。而因为无瑕，一线机缘，才有了隔世重修，由长生夫人接引入道的机会。
只是那时，两人都已经换了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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