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血的自我修养

　　朱思远觉得，她一向没有什么比不过旁人的地方，只是运气一向都不怎么好。

　　运气这种东西，真的很难说。有的东西别人轻易得到，不费任何力气，甚至得到后还有挑选的余地，所以可以一直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做个云巅之上的神女。

　　而她费劲心机耗尽心血，飞蛾扑火最终却只能换来一身骂名。觉得委屈吗？她又有什么办法，运气差也不能去死啊。

　　只是不甘心，也是真的有点不甘心呢。

　　朱思远低头，看着殿下站着腰板挺直无波无澜的总管沈贤之，心里有些出戏的想，那个人身边的手下，果然都是跟主子一个德行。

　　“娘娘，这是皇上的意思，我们也只是奉旨行事。”

　　沈贤之低头站着，除了旨意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一副恭敬谦顺公事公办的姿态。朱思远可是见过他在那个女人面前小心讨好的样子，她于是捻着手里的佛珠，困倦的闭上眼，不发一词。

　　片刻，也许是许久之后，她才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被身后的晴雨悄悄提醒着睁开眼。她最近为了娘家里的事心力交瘁，端着架子竟然也忍不住犯困。殿内的气氛有些尴尬，直到沈贤之再次出声请示，大宫女晴雨才受她的示意进寝殿把凤印拿出来，恭敬的交给这位高高瘦瘦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丝毫不耐的年轻内监。

　　朱思远的眼神有些眷恋的停留在装着凤印的精致木匣上。有些人就是这样，一件东西拥有的久了，就觉得应该是要一直属于自己的，再失去就要不舍，就要难过，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要是他呢？是他就一定不会这样，这是蠢人才会有的反应，所谓庸人自扰。

　　就这样吧，她想，本来还想着再挣扎一下的，虽然没有什么意义又显得小器，徒留尴尬，可谁让她是个贪心不足的女人呢，但既然这样，那就这样吧。

　　现在他政权稳固，自然是要来找她算秋后帐的，哪怕她什么也没做，可占着这个位子，就是碍他的眼的，那就这样吧。

　　现在父亲他们已经找到了新的出路，在北方苦了点，可起码一家人都还在一起。人生哪有圆满无缺，得不到的，她知道放手，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那就这样吧。

　　万般皆是命，她应该要接受，也应该要理解，她总不能一直像个怨妇。佛曰要积极起来，要懂得接受与放手，朱思远一边起身一边想着。

　　就在她要被晴雨扶着回寝殿继续抄佛经的时候，沈贤之又发话了，朱思远有些诧异的看向深深的低着头的此刻竟然还没离开的沈贤之。

　　见他竟然显得略略为难的样子，挺直如松的站姿让他看起来简直不像个内监，他组织了下语言，才有些犹疑的开口向朱思远道:

　　“皇上还有旨意，后宫之中不养闲人，陛下和娘娘您的情分已尽，娘娘即日起便可出宫，另择良人。皇上说了，念在您这些年来尽心尽力管理后宫的苦劳上，可额外为娘娘添一份妆，就从陛下的内帑中出。”

　　晴雨扶着她的手一顿，朱思远自己也停下了，他这是要为那个女人……遣散后宫啊。

　　其实说什么遣散不遣散的，后宫之中除了一直不喜欢她的太后也就只有他们三个人，朱思远永远是多出来的那个，说是遣散，其实就是单撵她走而已。

　　朱思远陷入了沉思，嫁进来五六年了，她除了被他当靶子掩护宁诺抵御外界射来的暗箭外，就是当苦工劳心劳力替他料理后宫庶务。后宫加上她也就四个人，另外三个没一个看得上她的。他们三个人其乐融融，她自己在这累死累活还不受待见，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是个处，在后宫知道内情的眼中就是个行走的笑话，可这也是她当年费尽心机求来的，朱思远叹了口气，还是太年轻啊。

　　瞬息之间心思百转，朱思远就接受了自己的结局，她站在那想了想，转过头对沈贤之说:
　　“我要见他。”

　　不等他开口拒绝，就立马又可怜道:
　　“我知道他不愿见我，但我只此一个请求，见他一面我就走，从此走的远远的再不进京，沈大总管，您看行吗？”

　　沈贤之看了看殿上一身灰衣依旧美艳的女人，微微叹了口气，其实拒绝是很容易的，因为陛下根本就不想见他。对皇帝来说，狠心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何况是对不那么重要的人。

　　代废后传话，尤其是代皇上不喜欢的废后传话，是要冒一定风险的，他一向谨慎，是个做任何事都要仔细掂量的人，办这种只有风险而无收益事的行为，是不存在于他的人生信条中的。

　　只是他知道前因后果，知道这人要面临的结局，心里那点微弱的同情心发挥了点微弱的作用。

　　朱思远故意低声下气揶揄他，见沈贤之一副不好再说什么的样子，转身得意的走了。

　　她就是坏人，话本里的反派，不得志也不要饶人的小人，故事里不懂真爱也非要破坏男女主角的恶毒女配角，她这样的人，本该不得善终，在她接下来的打算里，她这也算死得其所，是吧。

　　朱思远的内寝与大殿相隔不远，沈贤之走前鬼使神差的抬头往里面望了一眼，那人裹着一身灰扑扑的衣裳，素白的脸旁青丝如鸦羽，一身穿着低调朴素的不像是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样子。见皇上身边的内监时穿成这样，可以说是毫无架子也毫无形象。

　　他这一眼中，那人坐在正对窗子的红漆木椅上，仿佛了无生气的歪坐着，眉目低垂。这宫殿里的色彩华丽浓郁，只有这个人寡淡得仿佛格格不入，便像是华美画卷中唯一暗淡的一点，让人恨不得一笔抹去，却又像是独独剩她舍不得抹去。

　　她安静的坐着，像是要融化在这无尽繁华里一般，长长的眼睫低垂，好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美吗？是真的美。但也是真的蠢。

　　沈贤之凉薄的想，转身跨出大殿，他还记得这人刚入宫那年，蠢巴巴的恨不得姜翊怀身边所有人都想讨好，自然也示好过他，平日里精致的糕点，办公到半夜仍带着温度的浓郁鸡汤。沈贤之还是第一次见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好到连他身边的下人都可以顺带照顾到，但也是真的看不清形式，全世界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姜翊怀根本不在意她，皇上自己都不在意的人，皇上身边的人又有谁会在意？而她又以为她能讨好到谁？或许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意相信，可怜又可悲。

　　正值阳春，殿外桃花开得熙熙攘攘，他带着身后捧着凤印的小太监离开，所过之处皆热闹繁华，仿佛大殿之中那凋零暗淡的惊鸿一瞥，不过是某种不值得记忆的错觉。

　　朱思远坐在木椅上指使晴雨给她找衣服，沈贤之这个人，虽然有时不近人情了些，但一向说到做到，办事还是很可靠的。朱思远安静的看着晴雨为她忙前忙后，她厌恶白色，所以除了近年这些暗淡老气的衣服，就只剩前些年那些大红大紫的艳丽华服了。

　　“娘娘，您看这件行不行？”

　　晴雨挑挑拣拣出一件大红色滚金边的修身衣裳给她看，朱思远倒是认真的看了一会，随后就敲定了这件。

　　姜翊怀给她的时间是今天下午，他和大臣们探讨政事后去陪宁诺前的一刻钟空闲。朱思远大概算了算时间，应该也够她用了。

　　出宫是不可能出宫的，她们国公府早被外放，她这个废后若是此时再被撵出宫去，就是往父亲那被碾到地上的面子上再踩两脚，父亲一生最重面子，到时候不得气个半死，她从没给父亲挣来过半分体面，绝不能再让他如此难过失望。

　　良人也是不可能另择的，她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况且即便是个废后，又没有夫妻之实，那也是皇室的人，她要真敢另择良人，不说姜翊怀，就是太后也不可能放过她。

　　放她出宫，说的好听，其实就是想逼死她，只是不好明面上做得太绝。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情分已尽，另择良人，不要说是一国皇后，只要是个官宦人家的闺阁小姐，都不可能受得了这般奇耻大辱，只怕出了宫便要自缢。

　　她知道姜翊怀其实一直看不起她，嫌弃她蠢，死也要先撵走她好死远一点，可她就偏要蹦跶到他眼前，死也要闹得他不得安生，再为此跟他那单纯善良的小情儿闹矛盾大吵一架才好嘞。

　　朱思远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声，最毒妇人心，像她这种蛇蝎心肠的狠毒妇人，最好死后下地狱，跟高高在上的那两人以后世世不见才美满。这样她不用再处心积虑的破坏神仙眷侣，他们也不用再日日以一副天作之合的模样来碍她的眼。

　　朱思远笑得开心，开心着又突然有点伤心。伤心她就干脆不想了，坐在梳妆台前让晴雨给她梳头发，她要美美的去见姜翊怀，最好美到让他后悔看不上自己是他瞎了眼。

　　她从铜镜中望向身后认真为她梳头的晴雨，姜翊怀将后宫守得像个铁铜，她虽然不聪明，但也知道，这个一向勤快的大宫女，是姜翊怀的人。

　　晴雨有些怔怔的看向铜镜中梳妆好的美艳妇人，说是妇人，其实还是个姑娘家，只是比起一般姑娘成熟了点，二十几岁的年龄，在这个朝代算是个老姑娘了。镜中人因为长年不怎么见日光，所以皮肤极白，下巴尖尖的，小小的脸上没什么肉。上扬的眉毛，浓烈的红唇，挺直的鼻梁装点出一张明艳娇媚的脸，只是眼神淡淡的，既不透露威慑也无意勾人，仿佛漫不经心，又像是没什么在意，只是茫然后一个没什么所谓的沉淀。

　　晴雨不再看镜子里的人，低头仔细的替朱思远梳头。
　　“娘娘，晴雨最近新学了一个好看的发髻，梳给您看吧。”
　　她是姜翊怀安插在皇后身边的人，负责观察和限制朱思远的一举一动。

　　朱思远有些茫然的抬起头。
　　“好啊，就梳你觉得美的。”

　　到了约定的时间，晴雨最后替她把衣服发型整理一下，最后又听话的为她翻出一个小盒子。

　　朱思远打开这个盒子，里面是个镶着宝石的漂亮匕首，花哨得一看就知道是小姑娘的物品。

　　这还是当年姜翊怀送她的，她开心了好久，宝贝的放在盒子里生怕磕着碰着，后来又在宁诺身上见了一把，不像这把这么浮夸，精致轻巧又古朴大气，听旁人说还削铁如泥，是姜翊怀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先皇赠予他防身用的，现在成了宁诺的防身之物。反正跟她那把比起来，自己这把是小气得简直拿不出手。

　　但那也是她要宝贝的。她把匕首从盒子里取出来，贴身佩戴好。

　　士为知己者死，君主为江山社稷而死，她，蛇蝎毒妇，卑鄙小人，为保全自身最后那点体面，成全心中那点卑鄙不甘而死。

　　这样想着，朱思远突然觉得，自己很像那些戏本里的恶毒女配角儿。

　　一般的恶毒女配角落幕，差不离就是先跑到男主角身边声泪俱下的哭诉一番，最好女主角也在场，就可以顺带狠狠的将柔弱女主角奚落一通，再趾高气扬的把自己所干的坏事高声宣扬出来，充分发挥恶毒本色，并解开一直以来缠绕在男女主角心中的谜团，最后被不耐烦的男主光荣赐死，华丽落幕。

　　她不等姜翊怀赐死，她自己准备的有家伙，关键时刻就给自己一刀，只要手狠心黑一点，保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她来得早，姜翊怀还在里面跟那群难缠的大臣们商讨政事，沈贤之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殿门口不让她靠近，朱思远也就站得远远的。

　　她身上此刻带着那把浮夸的匕首，匕首有点沉沉的，又硬，硌得她腰疼。反正是不可能心平气和的老实站着了，朱思远干脆考虑起自己的死法来。

　　澄明殿外槐花一簇簇开的拥挤，朱思远站在树下，日光只能从浓密枝叶间丝丝缕缕的挤进来，这样的照在人身上，有种疏离的温暖。她低头仔细打量着自己这具将死的身体:割喉说不准会喷血，死相难看，她不想临死的最后一眼看见那人脸上沾满自己的鲜血，而且那人又有洁癖，就算再不招人喜欢，她也不想自己的死带给别人的只有恶心感。

　　捅腹听说短时间内死不了，她不想自己一身血的倒地后又一身血的自己爬起来，吓人而且尴尬。

　　扎心最好啦，只要刀子稳，绝对一击毙命。

　　空气中浮动着清甜的花香味，伴着呼吸深入人的心肺，朱思远的手指停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有顽劣的风欺身过来玩弄她颊边的碎发，扫过脸颊痒痒的，这种触觉微妙而惹人心烦，仿佛顺着脸上的血肉一直传递进心里，她手指着的地方便泛起一阵麻麻的疼，像针扎又像虫子咬。

　　这可恶的风。

　　她突然就想起小时候，和堂姐争一只小白兔。兔子是她养的，骄横的堂姐却非要来抢，小兔子多可爱啊，白白软软的，小女孩都喜欢，自然是都不相让的，她抓着兔子不放手，紧紧的搂在怀里不让别人抢，可堂姐比她大两岁，兔子还是被抢走了，她又哭又闹，抓着兔子的腿缠着堂姐不放，堂姐生气了，八九岁的半大孩子，生起气来足够摔死一只弱小兔子，她还抓着兔子的一条腿，那愤怒的一甩间，足够六岁她感知到手掌下温热而瘦小的腿骨剧烈扭曲的挣扎，却又那般迅速的脱手而出。

　　那手掌间歪折出奇异姿势的腿骨在很长一段时间为她幼小的良心所愧疚着。她还记得那时天边的火烧云通红，明明当时觉得那样可憎的场面，现在回想起来却是覆着温暖霞光的，真奇怪，她想。可是晚霞多美啊，像一团灼烧着的冰冷火焰，灼烧出了鲜血的浓稠感，可是又好像满天彩霞都与她无关，所有的云彩都不再与她有关，她只有怔怔的站在那，心想，要是我不跟堂姐争就好了。

　　没有人告诉她，原来那样柔软无害的小兔子，四肢扭曲着垂死挣扎的样子也会这样丑陋可憎，可憎源于恐惧感。

　　要是我不与她争就好了。

　　因为我与她争，她才生气，所以摔死小兔子，要是我不与她争就好了。

　　她无措的站着，一种无法理解也似乎无法承受的陌生感觉一点一点蚕食着她的心脏，那从心底深处汹涌而出将她整个淹没的麻痹感，是某种无权拒绝的惩罚。

　　要是我不与她争就好了。
　　像是某种过去的念头在心底彻底复苏。

　　是不是只要我不与她争，有些事就不会无法也无力挽回？那种生命在手掌间无力挣扎又迅速消失的感觉，她是不是就不用体会？

　　鼻尖缭绕着丝丝甜甜的槐花清香，顺着呼吸侵入她的心肺，侵入那心脏抽搐着麻麻的感觉，一瞬间就好像时空于无声中扭曲重叠，让此刻这种不好受穿越时空去承受去接纳十几年前另一个小小生命的不好受感觉，去分担去包容，去一同被相似的不好受吞噬蚕食，再灌注新鲜血液熔铸重组成另一个崭新的无知□□，如此才能让一切不好受销声匿迹，才仿佛彻底从□□乃至精神上抹去了所有不好受的存在痕迹。

　　愚人只有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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