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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醒
那一晚上等到很久以后他回想起来仍是啼笑皆非的——两个人皆是清醒了一夜,却谁也不敢去撞破那可笑的平衡。
临近黎明,花城终于缓缓把他放开,甚至好心地帮他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紧接着从他身上跃过,出了门,不见了踪影。
等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谢怜抱着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睁着眼睛,捱到了天光大亮。
最初的惊异已经过去,但是他仍然是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花城。
要说情爱,他活了这二十来年,也只在书本和传言中听过这些东西,从小被灌输了一通考上功名才讨得到贤惠妻子,而他自己正儿八经的连姑娘家家的手都没有拉过。他现在遇见的这个吧,谢怜一根独苗,要说把花城当妻,怕是老祖宗直接一闷棍就托梦下来了。可要说讨厌,好像也……讨厌不起来。
眼看太阳已经升高了,谢怜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得放弃了思考,从床上爬了起来。
谁知道他一弯下身,便从他胸前滚出个亮闪闪的东西来。那东西呈圆环状,从他衣领间滚出,直奔地板而去,谢怜连忙接住——是一枚指环。
他什么时候有这种东西了吗?
谢怜忽然想起,昨日他同萤讲话时,花城手里好似是玩了这么一个玩意,虽然他那时候只草草一瞥,没看分明,但他还是没理由地认为这就是花城的东西。
而花城就算再喜欢,也没道理睡觉时也不撒手,这东西又是从他衣领间滚出,那大抵……就是给他的了。
那指环晶莹剔透,形状优美,比他见过的任何指环都精美万分,谢怜也认不出是什么材质,不过能入了花城眼的,定是贵重得可怕了。虽然他昨晚可谓是方寸大乱,可花城的一番好意他又不忍心这么扔了,于是谢怜把戒指小心放入怀中,打算见了花城再好好问问。
花城正在客栈门前,竟然已经牵了马,看见他,神色如常道:“走吧。”
谢怜没有准备就和他打了个照面,想问的话忘了个干净,脱口道:“这么早?”
花城道:“路远,耽搁了一天,要赶紧了。”
花城身后不远是整理完毕的裴茗,也是牵了马,朝他微微点头致意。谢怜虽然略微感到有些奇怪,但仍道:“好,我马上来。”
昨日花城分明没有和他说过要一早出发,更何况萤还在他的屋里,于情于理,花城与裴茗也不会丢下萤和他这么一走了之。
花城像是看破了他的心思,伸手拉住他,道:“哥哥不必担心,那孩子一早就被位姑娘接走了。”
谢怜顿住脚步,目光落在他抓着的手上,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僵硬道:“啊,好……多谢,我去拿行李。”本来还好,花城这一拉,被暂时性忽略的记忆霎时涌上了他的脑海,谢怜瞬间感觉花城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仓皇抽出手来,同手同脚地上楼了。
谢怜整理好包裹,又去萤的屋子看了一眼,那少年果然已经被接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是觉得,今天的花城似乎隐隐有些急躁,虽然变化很小,但还是和往常不太相同。这种微妙的急躁一直持续到他们出了城门,不减反增。花城一路一言不发,把马赶得奇快,谢怜开了几个话头皆被他轻飘飘推了回去,不由怪异感更盛。
谢怜放慢了马,踌躇一番,道:“三郎?我们总不用这么急的吧。”
花城与他有一马之隔,道:“早到些驿站好乘凉,正午的太阳可是热得不行。”
谢怜道:“驿站几里便有一个,下午多走些就是了,一直这样跑马也吃不消呀。”
花城则微笑道:“这畜生吃多了懒散,再不跑怕是怎么迈蹄子都不会了,你不用心疼它。”
说话时花城仍是没有停止策马,不一会儿便和谢怜拉开了一段距离。
这可太不对了,当初在城中,花城对他总以“哥哥”相称,可自从出了城,与他对话则多用的是“你”,但是谢怜也没多问。
他终于看出来花城这种不对劲是从哪来的了。
最开始他总以为花城是发现了他初下楼时神色的异常,但仔细想想并非如此。花城这种焦躁不像是对他,也不像是对他们目的之地,更像是对他身后不远的江城。于是谢怜试探道:“三郎,裴大哥,我突然想起还有东西未还,怕是要回去一趟,不如我们定个地方,你们先走,我中午再跟上。”
花城拉了马,脱口道:“不要去。”
裴茗则道:“谢公子莫非是还记得那帕子,接了再还可是打人脸面啊。”
谢怜道:“不是,是一件私物。”
花城沉默了片刻,道:“是什么,你告诉我,我替你取回来。”
听了这话,谢怜心里微沉,道:“到底怎么了?”
花城拉缰绳的手猛地收紧又缓缓松开,半晌,叹道:“还是瞒不住你。”
…………
谢怜曾经以为押镖的最后那晚会是他这辈子的噩梦,山林的大火和与血融成一色的凉亭,很长一段时间变着花样地在他的脑海里叫嚣,日夜不停、挥之不去。
而他被它们追赶着前行,追赶着来到下一个噩梦。
花城仍是带他来到前两日来到的江边。谢怜同他了拴马沿水而行,花城全程走至他的身前,一言不发,直至一处船坞。
坞里几位船工冲花城点了点头,鱼贯而出。等人走了干净,花城才终于转过身来,郑重道:“哥哥。”
谢怜与他擦肩而过,推开了他面前的那扇小门。
那屋子应是供船工休息的,不大,除了几张方凳和地上卷着的几张席子别无他物,顶上装了天窗,正午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洒,落在他们二人的头顶发间。
谢怜却被这刺目的亮光压得喘不过气。他弯下腰来,指尖颤抖得厉害,努力了几次才缓缓聚了些力气,掀开脚边席子的一角。
席中卷着一具尸首。
席子从他指间滑落,谢怜慌张地抬头去看花城,像是想要一个解释,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花城摇了摇头,上前一步,替他掀掉了上面遮盖的半张席子。
那席子里躺着一位姑娘。妆容精致,嘴角还勾着抹极淡的笑意,仿佛只是合目而眠,而她的脖子上,沾了一道刺目的血痕。
是谢怜上剑台时,第一个同他说话的那位。
而她的怀中,还压着一盏染红了、再也没能放出去的莲花灯。
那条江一路通向沧海,通向万里辽阔的天空,托住了千帆,托住了茫茫长天,却也再没能托住一盏未点亮的灯。
屋里一共有五张席子,他那天夜集里见到的姑娘,也是五位。
谢怜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他嘴唇惨白,手脚发冷,扶着地板才勉强找回意识。
花城的声音从他身后上方传来:“我来时没有带够人手,昨夜事发突然,只能让他们暂且引开,送哥哥先走。”
谢怜声音沙哑道:“她们……”
花城道:“抱歉。”
谢怜又把那席子盖上,道:“海青子,和我上次遇到的是一拨人……怪我。”
花城阖上门,目光扫过那五张草席,道:“不是你的问题,你已经把该做的做到了。”
谢怜摇头道:“我明白,可是如果不是我非要入城后取了面具,她们也不会……”
“人各有命,”花城沉声道,“不是你的错。”
可是即便如此,他心里也不会好受半分。
谢怜把脸深埋进膝间,深吸了口气,突然崩溃道:“可是她们他妈的又能有什么错!第二次了!和她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不能冲着我来!”
花城沉默地看着他。
“我是作了什么孽了!你说萤早上跟小萤姑娘走了,可是他昨晚就……他在哪?”谢怜猛地抬起头来,两眼通红,“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可这分明是……你为什么每次都要哄我走?你那个没有追上的人是谁?!”
花城依旧沉默,侧身从他身后走进屋子,在一张方凳上拿了什么东西,道:“我过去时只找到这个。”
是一片衣角。
谢怜呆呆望着面前的草席,喃喃道:“我活该。”
花城没有接话,沉默地朝他递出一只手。
谢怜握住了那只手,花城没用什么力气就把他拉了起来,紧接着又伸出一手,不由分说地把还未站稳的他扣进了怀里。
谢怜放任自己把头埋在花城肩窝,缓了一缓,疲倦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怕是疯了,是我弄得一团糟,你做的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花城的手松松插在他发间,道:“我陪你讨回来。”
谢怜模糊地应了一声,道:“我人就这这里,他们为何却不愿在我面前出现,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
话还没说完,他便想到了一种不切实际、但又极为可怕的可能。
花城明显和他想法相同,道:“依我所见,到金陵之前,哥哥可以说是安全的。”
而危险的,是与他同路之人。
那位不知道名姓的主使,认定了他与青灯手有关,却又不去动他,那么明显只有一种可能。
想看他自己错愕、挣扎、绝望,然后一步一步把他逼去金陵。
灵文那日最后曾与他点过几句两人死因,便是青灯手亲手杀了白无相之徒,逼得白无相相见,最后与他同归于尽。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当真是狠毒的招数。
良久,谢怜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咬牙道:“我是不是给你带来了不少麻烦。这里不能久留,我们尽快赶到金陵。”
花城放开他,道:“走。”
他们把尸首盖好,又一路出了船坞,眼看见到了在马旁等候的裴茗,谢怜忽然停住了脚步,又转向花城。
谢怜抬头看路,目不斜视,却小声道:“你给我点时间……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花城的心思像是一把明火,燎得他不知所措,他绕着那火堆打了个转,还未想好是扑灭或是纵身而去,就又被他逞口舌之利亲自添了把柴上去,烧得浓烟滚滚,烧得恨不得把他呛出泪来,等到那阵烟灰散去,虽然看似没有多大的变化,却再也找不出复原如初的办法了。
他承认自己胆怯。
花城模糊地笑了一声,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率先向前走去,道:“我岂非一直如此。”
倒是你的心变了。
谢怜在原地怔愣了片刻,道:“三郎。”
花城道:“我在。”
谢怜追上前去,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道:“你、你还是把面具给我吧,免得连累了你们。”
花城却道:“那就让他来,我倒要看看,这连环坞到底能有什么通天本事,能不能入了我的眼。”
话虽这么说,他仍是解了行囊,把面具递给了谢怜,谢怜小心戴好,听花城又道:“不过,哥哥有所不知,这江湖传闻,我比这笑公子虚长两岁。”
谢怜牵了马,愣道:“还有这一说?”
裴茗本与他们并肩同行,听了这句,不知为何突然用一种不忍直视的目光看着花城,策马离他们远了一截。
花城道:“有的。眼下哥哥装成笑公子,若是不想被人察觉,怕是连称谓也要换一换了。”
“这有什么,”难不成他们闲聊还能被人听了去?谢怜虽然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但还是顺着花城道:“兄长。”
“……”
谢怜念叨了两遍,觉得虽然不是太顺,但还是能喊出口,于是道:“那就这样吧。”
远处爆出一阵笑来,裴茗远远道:“血雨探花,想不到啊,想不到啊。”
花城道:“……不必了,料想也没哪个有胆量的来听闲话,还是随哥哥喜欢。”
“是吗?”谢怜笑道,“兄长你……”
“哥哥,这个就不用喜欢了吧。”
谢怜斜瞥着他,笑意从眉梢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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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原35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