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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上)
“既能杀人,便是杀器。一纸文书,害了多少百姓身家性命!用笔杀还是用剑杀又有什么不同!”
谢怜一字一顿,道:“我怎么就使不得!”
在渊
永安三年,当朝探花告病辞官。待人寻,乃见春草萋萋,阒其无人,空留典籍数部,上下家眷不知所踪。
同年春,赋鸳楼。
“……”
“没想到啊,”一曲终了,二楼的帘子被人悄悄拉开一角,“王爷你还有这兴致。”
赋鸳楼分两层,一层散人,二层贵客,这会儿二楼被两人包了场子,那被称作王爷的男子一袭玄袍,倚栏而坐,闻言低低“唔”了一声,笑道:“有何不妥?”
裴茗敷衍地朝他拱了拱手,道:“不敢。”
“要说这地方可是你选的,”玄袍人好整以暇地续了杯茶,“什么时候出来?”
“来了,”裴茗向下瞟了一眼,“先说好,灵文不算我的人,一会儿你们聊。”
“那个?”玄衣人单手撑着下巴,遥遥一指,“我怎么觉得……她遇上了点麻烦?”
裴茗撩了他那边的帘子,顺手抓了把瓜子,赞同道:“是有人遇上了点麻烦。”
赋鸳楼一二楼虽只差一层,天地却大有不同。一楼不管是歇脚或是喝茶听戏,皆只需几个铜板便可入座。而二楼摆设整洁雅观,酒食皆为上品,上楼另有暗门,除听戏之处不与楼下所通,颇得文人雅士青睐,在城中也算有个名头。
灵文是从一楼的门进来的。
她来此仅是为了让那王爷认她一面,而具体事宜则是另寻地点,在一楼让裴茗指下即可,上了二楼反而明显。
只是她气质与楼中他人大不相同,哪怕混在一楼也引人瞩目了点,而这不怎么适宜的瞩目并不是个好兆头——还没等她坐稳,就惹上了个麻烦。
她被人盯上了。
虽说一楼谁人皆可入内,但客人衣着谈吐还是略有不同。那靠近戏台的几桌,无论是衣着布料还是桌上的吃食,都比门口的好上不少。灵文进门也没挑,随意找了个空旷的地方坐下,不巧就被前面几桌听戏的瞥见了。
只见那桌站起一男子,端了杯酒摇摇晃晃地走到她跟前,张口便是:“哟,这位姑娘,你这……挡了我的路啊。”
灵文微微抬眼,道:“我怎么看不出,你这路,是要走到哪去?”
“完了。”裴茗评价道。
男子道:“就走这里。既然姑娘你不知道,那也无错,我看姑娘一人……”
灵文:“没空。”
男子“哎”了一声,伸手拽了玉佩拍至桌上,道:“姑娘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人,看见这玉佩了吗?我们哥几个在这永安也算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姑娘你和我们一路自然不会亏待你。”
灵文看也没看,讥笑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还当是谁,贾家的外甥啊。你这青鱼玉佩前年年初给当到师家的铺子上,今年可算有钱赎回来了?”
男子一愣,骂道:“你这娘们怎么……什么东西!”
距离他指尖半寸之处,插了一根竹筷。那竹筷丢得巧妙,为了方便投掷,筷子被从中掰折,筷尖不知被何物削尖了些,力度却把握得很好,不至于伤人,又能入木而不断。
灵文侧身拱手道:“多谢。”
男子抓了那筷子,视线扫向她身后,张口便骂:“你他妈……是个什么玩意?”
“我吗?”灵文身后仅坐有一人,那人身着白衣,以帷帽遮面,桌上放有一剑,看不出是什么品相。这会儿握着杯茶,脾气很好地冲他笑笑:“路过的。”
男子“呸”了一声,碍于那神出鬼没的筷子留了些面子:“光天化日之下拿暗器伤人,哪家的弟子,连个道理都不讲?”
白衣人则道:“这位姑娘不愿同你一路,你却一再为难人家,不知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一来二去,算是杠了起来。灵文拢着手,偏过头来往上一瞥,没有接话。
…………
二楼,玄袍人道:“那位,和灵文一起的?”
裴茗道:“不是,我也没见过。”
玄袍人换了只手撑头:“那还真有点意思。”
…………
男子冷笑道:“与你何干?”
白衣人道:“无关。”
男子道:“你又管我如何?”
白衣人仍是笑道:“我自然不管,只是这是我同这姑娘的事情,还望这位仁兄莫要打搅。”
…………
裴茗问:“怎么讲。”
“这个人,我见过。”玄袍人信手从一旁花瓶抽出枝花来,“前段时间辞官那位。去年那探花,谢怜。”
裴茗一口茶呛在喉间,咳了个半死,不可思议道:“不瞒你说,我这么些年还一直以为你们这‘探花’指的是文人。”
“是啊,”瓶中的插花时有裁茎,玄袍人缓缓把花茎掰平,“去。”
他使了个巧劲,那花顺着栏上的镂雕向下打去。花朵虽小,劲头确大,正中男子鼻梁,鼻血霎时就涌了出来。
玄袍人淡淡道:“嘴太脏了。”
谢怜稍稍一滞,向上看去。
玄袍人和他看了个对眼,手中第二枝花已出,正对他前胸,电光火石间,白光一闪,那花刚飞直半空,便被一道锐利的剑芒打散。
只见谢怜不知何时拔了剑来,一手握鞘,一手持剑,剑光闪烁,直冲那花儿。这一剑打得痛快,见那花瓣飞散,谢怜饶有兴致地向上一挑,那花瓣不偏不倚落在他剑尖之上,被他信手摘去。
理好了那花,谢怜方才抬起头来,温声问:“公子这是何意?”
半晌,那雕栏之后站起一位玄袍人,朝他微笑道:“一时失手,无意冒犯,还望少侠海涵。”
谢怜收了剑,道:“无妨。”
那玄袍人双手撑于栏上,似是没注意道他话里的冷淡,道:“不过,怎么也是我失了手,让少侠受了惊,不如我请少侠喝上一杯以赔罪。”
他本想支开了那打扰姑娘的男子就离开,却没料到这闲事还越管越麻烦了。谢怜微微皱眉,道:“不必劳烦了,我还有事。”
“也好,”玄袍人好说话地点点头,“在下花城,京中都喊我一声‘探花’。不知这位少侠,怎么称呼?”
“……”谢怜缓缓卷起帷帽一侧的薄绢,微笑道:“我突然想起我那事情并不打紧,不知花公子还可有意,请我上去一坐?”
花城比了个“请”的手势:“自然。”
…………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多了个探花的名头?”
——“刚得的,还没来得及给你说。”
——“呵呵。”
“……”这二位也是大胆,聊天连个门都不关。谢怜一上楼该听的不该听的就听了一耳朵,只好敲了敲门框,尴尬道:“打扰。”
两人一齐回头。和花城一道坐的男人“哟”了声,了然地拍了拍花城的肩,道:“我突然想起和上次见到那姑娘还约了个午茶,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谢怜仍站在门口,视线跟着那人下楼的背影,看得一脸莫名。
他怎么觉得这个人,他仿佛见过?
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但让他现在去想,又完全没有思路。
“这位哥哥?”
谢怜回过头来。花城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身旁,见他仍盯着楼道,随口道:“那是裴茗。”
听到“裴茗”俩字,谢怜也顾不得花城这自来熟的称呼了,问:“‘将军剑’裴茗?”
这“将军剑”的称号在京中还是颇为响亮的,能与裴茗相交,那他面前这位,也不会有多好打发了。
花城道:“是有个这名头,不过他好像不怎么喜欢听。”
谢怜这才把视线移到他的身上,方才在下面只能看个大概,没想花城比他还高上几分,连对视都需他稍稍仰头。那人乌衣乌靴,袖口却突兀的漏出一截银腕,头发随意披着,遮了半只眼睛,五官带着股攻击性的美,配上腰间的弯刀,不像个寻常人物。见他抬头,花城微微一笑,这种被发现的感觉让谢怜不太舒服,于是把视线往下,道:“我唐突了。”
花城不置可否,拉过最近的凳子坐了,道:“哥哥坐。”
“不必,”谢怜将剑抱于怀中,“门规禁酒。我上来是有一事相询,不知……这位花探花,可否为我解惑?”
“探花”二字他咬得极重,带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花城闻言笑道:“既然看出来了就不用再提,喊我三郎吧。”
他既没说可以问,也没说拒绝,摆明了想让谢怜再喊他一声,谢怜有事相求,虽并不怎么乐意,还是如了他的愿:“三郎。”
花城眨眨眼,起身关了门窗,道:“想问我怎么认得出你?”
谢怜道:“是。”
花城走近两步,把他摁到椅前坐下,压低声音道:“你真的不知道,你留下那折子要是呈上去会让你满门抄斩?”
谢怜垂眸道:“我知。”
花城松了松压着他肩膀的手,俯身道:“所以提前就做好了准备?把父母送去了广陵?”
谢怜猛地抬头,剑已出鞘半寸:“你想干什么?!”
“放心,折子我烧了。”花城轻轻拍了下他握剑的手,道,“干什么,光天化日的,哥哥是想灭口吗?”
谢怜不信:“烧了?”
花城无所谓,道:“烧了,也不知道你留没留其他的,把你那房子一同烧了,还差点被巡捕逮到。”
想到他那无辜遭殃的房子,谢怜嘴角微微抽了抽,少顷,迟疑道:“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我有点想不起来了,你这样帮我……”
要说他们相识还好,他明显不认识花城,花城又为什么冒着被疑谋反的危险顺他的折子?
花城在他对面坐下,支着头,道:“和你的字一见如故看上你了,闲得没事或者觉得你说得对,哥哥选一个?”
这,哪个看起来都不靠谱啊。谢怜挂在嘴边的感谢之情顿时被浇下去了一半,只剩一句:“多谢。”
花城“嗯”了一声,认同地点点头:“哥哥想怎么谢?”
没想到他居然还真的追问了过来,谢怜张了张嘴,脑中飞快过了一遍他现在还剩下点什么,没想出来。半晌憋出一句:“把剑赔给你?”
“这倒不必,剑我不缺,只是有件事情我有些好奇。”花城晃了晃茶壶,惋惜道,“凉了。”
谢怜:“?”
花城问:“辞官我知道了,不过,哥哥怎么想去学剑了?”
这要说别的问题,花城问了他也就答了,但要是这个问题……谢怜含糊道:“从小想学。”
“我随便问问,哥哥别介意,”花城放下了那茶壶,“不过有一句话我必须得告诉你。”
这句的语气是难得的郑重,谢怜不由随他坐直了身子:“什么?”
花城随意从筷篓里挑了根筷子出来:“你方才出的剑慢了,为什么?”
“你……”谢怜一手摸上脖颈,刚刚花城开口前,那根筷子已经打在了他的颈侧。
花城:“如果是觉得只会受伤所以不接,你已经死了一万次了。”
谢怜轻声辩解道:“不是,我觉得那花挺好看的,真的打碎,有点可惜。”
这个倒是真的,他打小喜欢花,若不是那花的劲头实在是足,他可能还会直接用手接下来。不过,他出剑迟疑,并不是因为这个。其实他完全反应得过来,只不过,若是真的遇见了无心害他只是手偏了的,他伤就伤了,若是他直接一剑杀了人,岂不是会后悔终生。于是就这么的,他养成了个出剑前看一眼的习惯,导致剑法慢了点,不过到目前倒是无伤大雅。
花城明显没料到竟是这个原因,把筷子撂了回去,道:“那就是我的错了,拿人所爱相逼确实不太道德,哥哥喜欢什么花?等下次见了赔哥哥一束大的。”
谢怜随口一说,没想到他又认真了,只好道:“不用不用。”说话时,他目光又落在花城腰间——因为坐下,仅漏出刀柄的弯刀上,和自己斗争了一番,又道:“能不能,我是说如果方便的话……”
花城:“嗯?”
谢怜挤了半天的话,还是豁出去了,道:“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刀?”
他小时候就喜欢各式各样的武器,他祖上习武,家中还有个小小的“藏兵阁”。但到他父亲这辈,说是因为亲戚习武丢了性命,便从小就让他学文,和他约法三章,等他考了功名才能进去看看。而等他考完功名回去,他父亲却已经把那“藏宝阁”给拆了,里面的东西也不知所踪,他到头来也没见上一样。
而他这段在外面也算多多少少见了不少刀剑,花城那刀一看就不似凡品,和他以前见过的简直是天地之别,他怎么能不去看看。
只是拿着这等宝刀的人一般都爱惜得不得了,怎么可能轻易借个刚认识的人看。
没承想花城答应得痛快,从腰间解下那刀来,问:“哥哥懂刀?”
那刀刃若秋霜,柄处嵌了块红石,连着四周的银纹勾成了个眼睛的样式。谢怜连眼睛都亮了,忍住了挥动一番的冲动,又摸了几把才恋恋不舍地递回去,赞叹道:“好刀!可有名字?”
“厄命。”花城又把刀束回,道:“不瞒哥哥,我家里还有几件藏兵,不过不大趁手,哥哥若喜欢这些,下次我带哥哥去看,如何?”
谢怜正愁无人同他赏鉴这些,兴致勃勃地道:“好呀!”
花城一笑,算是应答了,继而又道:“不过,我的刀哥哥已经见过了,有去有回,哥哥的剑可否也让我看看?”
这……也没什么不能看的,只是他的剑是他路上买的,从矮子里挑出的将军,和花城的刀一比就太廉价了点。
谢怜把剑递了过去,道:“我这……随便买的。”
“无事,”花城把剑从剑鞘抽出,仔细观察了几处,道:“这剑对哥哥或许重了些。”
谢怜道:“还好。”
他这一路也没有多少非要他拔剑的地方,拿着剑只图个护身,再说如今好用些的武器多是由专人锻造,街上找个顺手的已属不易,轻一点重一点是真的不好强求。
花城把剑递给他,道:“怎么能还好,这剑压着你的手,总是用不久的。哦,我知道一位锻剑的师傅,府中有几件兵器便是由他所制,哥哥若是哪天有换剑的念头,我可以带哥哥去见他一面。”
谢怜抿了抿嘴:“也好。”
好什么好的,花城认得的师傅,哪里是他请得了的,不说花城的刀,只说这赋鸳楼,谢怜就算辞官之前,也才勉强是个七品,一年的俸禄也不见得能上几次二楼,更别说随随便便就清场子。
花城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正了正姿势:“哥哥尽管放心,我自然不会要哥哥的钱。或者,我府中也有几把好剑,我带你过去,直接挑把顺手的。”
谢怜所有所思地盯着他:“只这样?”
花城:“哥哥是说?”
谢怜把剑抱入怀中,向后靠在椅背上,和花城拉开一段距离:“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三郎说了这么多,难道仅仅是心血来潮?”
花城神色自若道:“哥哥你竟然觉得,我是那样的人?”
谢怜道:“原来不觉得,不过现在,觉得是。”
花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笑道:“原来是有事情想请哥哥帮忙,不过现在,我是真的想白送哥哥把好剑了。”
…………
“客官请。”
被唤作客官之人拉了拉薄绢,温声道:“多谢。”
那白衣侠士帷帽遮面,怀中抱一长剑,那剑如黑玉所造,拿布条随便裹了一通,漏出一段银白的剑心。
正是谢怜。
他前两日贸然回京,还未知会亲友就被花城截了一程,一连几天不得空,直到今天才算是闲了下来。
他帮了花城一事,换了一把剑来。
谢怜拐进客栈角落的杂物间,反手锁了门,熟门熟路地推开用来遮掩的箱子。这间客栈是他好友所开,他离京时走得低调,家中带不了的物件,大都被他留在了这里。
其中就包括他的剑。
也不能算是一把剑,那玩意从中间被截成两段,剑尖一段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一小段剑柄和精致无比的剑鞘。
这把断剑是他小时候偷偷摸摸藏的,拿到时就已经断了,也就是拿着这把断剑,他自学了全套的剑法,也因为他适应了这一把断剑,从此再拿重些的剑时,总会有或多或少的不适。
谢怜把那断剑从剑鞘里抽出,放至一旁桌上。
他来这里并不是拿那断剑的,不管那剑完整时是吹毛断发还是砍纸都费劲,断成那样早就没有用了,他想要的,是那把剑鞘。
花城给他的剑是没有鞘的。
虽说一般剑鞘是配套的,剑入鞘后与鞘呈一体。可是他接过那剑时只是拿布随便裹着,说是这剑有些年头,拿到时便丢了鞘,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出个新的出来。于是他便想起了这把断剑。
谢怜拿到剑时便觉得,那剑的大小,似与他这把断剑相仿,这会儿也证实了他的猜想——虽然鞘口有些不合,但总体长短是一致的,稍加修改应该就可以使用。
他拿布把剑鞘细细擦干净,扫去脚印,原路出了密室。
出门时小二好像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谢怜再回过头他却又面色如常,笑道:“客官慢走。”
谢怜疑惑地瞥了他一眼,没看出什么端倪,便也没怎么多想,把那剑和鞘一同那布裹了,匆匆找改鞘的去了。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道赤影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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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原6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