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进来吧，你们就站这儿等一下。”狱警在外人面前永远端着他那高人一等的姿态，但其实在监狱里不也是个不同种的流氓。
　　周季田紧张地搓手，他心脏咚咚咚使劲儿的都快要跳脱框了。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他没有反感恶心，奇怪的他只是单纯的因为要见到周正海而惶恐不安。如果你有不愿意面对不愿意提及的过去，你现在打算放开心胸地去直面它，你要去见那个让你痛苦的根源，说实话周季田现在才开始有实感自己已经到了这，自己马上就可能会见到那个人，可是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甚至没有办法开头。周季田受此折磨了很多年，在遇见林北之前之后，他深陷在自我发泄的泥淖里不肯原谅别人也不肯放过自己，可是怎么办呢，他想要未来了，他和林北的未来还有他自己的未来，他不愿意再浑浑噩噩也不想再逃避过往，那是懦夫做的事情。也许周季田是个懦夫，但是现在他想变得更坚强。
　　周季田恨过周正海，可是也只有在看到对方的脸时才突然清晰地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恨是有多么深，就连现在也还是会受到影响呼吸急促心脏紧缩。所有跟这个男人有关的事都浮现出来，带着灰色的印记。被赶走原来的地方他恨过，被侮辱被嘲笑他也恨过，只有母亲离开的时候他才不恨了，他再也不恨父亲了，他再也没有父亲了。
　　周围的人都分散开跟牢里的亲人或者朋友坐在一个桌子上，周正海穿着囚服整个人很脏乱面容憔悴跟周季田预想中的一样，他只抬头看了周季田一眼就又把头低下去了，然后默默地找了一个位置坐下。狱警们都围在最外面不看他们，好像完全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周季田深吸一口气感觉到自己的颤抖无力地啐了自己一口，鼓足勇气走到周正海对面的椅子颤抖地坐下。他一坐下就突然卸了力，他觉得自己像是来打仗一样，他瘫软着突然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要说什么，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来。
　　周季田沉默了，他讨厌这样的沉默，非常极其地讨厌，他不说话周正海也低着头不说话，跟周围吵闹的声音隔开来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算了，周季田放弃跟自我斗争了，他等对方开口，如果大家都不开口那么就当他傻白跑了这么一趟。他不相信，周正海就没有一句话想跟他说。
　　时间滴滴答答过了一半了，周季田闭上眼睛放空了脑袋，他正在被回忆折磨的疲惫不堪。他嘲讽地勾勾嘴角，再也没有其他的人比他们俩更好笑了，探监的不说话坐牢的也不说。周季田动动嘴下意识地想把这句话说出来。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周正海终于抬起头脸上神色如常好像没有任何起伏，语气也平静得要命。像一个严厉的父亲在责问晚归的孩子。
　　周季田愣了，木讷地抬头看着他，随即一抽搐。
　　我□□你有什么资格这么问老子这个问题？还他妈用这种语气？
　　托你的福，怎么能不好。
　　周季田还是没开口说出直白伤人的话，他只是抿了嘴苦笑。
　　“我真是疯了今天才来看你。”周季田直直的盯进周正海的眼睛里，他为什么要躲避？他为什么要窜逃？他为什么要羞愧？他什么也没有做错他凭什么要一直承担痛苦和诋毁？如果老天真是公平的，那就还吧，从现在开始把以前欠他的统统都还给他。
　　周季田平静了心情，看看挂着的摆钟还有6分钟，他想起来今天来这儿的目的了，他是来宽恕的，他来宽恕他自己。凭什么我要一直承担着不属于我的罪过，我就是要把他们全部甩掉然后去过我自己真正要过的生活。
　　“我过得很好，离开了你我一直过得很好很好，如果从一开始我就不认识你相信我会过得更好。”周季田瞪大了眼睛显得冷峻又残酷。“好，你做了你以为为我们好的事情，你觉得自己的出发点是正确的，但是却从来没有问过我们的意见，我们真正要的是什么满足的是什么，擅作主张自以为万无一失，你的好我消受不起。”
　　“离开了就离开了，坐牢就坐牢。你走了你不用再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留妈妈一个人来承担来养育我。好，这样也行，让我们母子两个相互扶持生活下去没有你也无所谓。可是呢？你人走了却还要留下阴影给我们，我被骂被嘲笑没关系，妈妈一个人不仅要照顾我还要独自忍受周围邻里异样的目光，听她们闲言碎语。凭什么”
　　“我一直不停在问在想，凭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她为什么在你都走了之后还要遭罪？还要被刺伤被责难。好啊，最后她受不了了，她也走了，她丢下我离开了。她那么决绝压根儿就没有想过我该怎么办，我才十岁我该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周季田眼神直愣愣的放着光，逼迫着周正海无处躲避只能直直地接受这种凌迟一般的折磨。
　　“真感谢你啊，让我差点毁在那个时候站不起来。”周季田笑了。“可是我活过来了，我想要当检察官我想获得爱和幸福了。我希望我以后的人生，再也没有你。”阴影是血缘的魔沼，它存在着肆虐着，一直是周季田的心魔，现在都不要了都丢掉了。
　　周正海脸色苍白冒虚汗，嘴唇终于也忍受不住地颤抖。他难受，非常非常的难受，几乎要击垮他已经不再健壮有力的身子，但是他不想在孩子面前倒下。对，这是亏欠他的。
　　周季田默默地看着他的反映，眯着眼睛沉默了十几秒钟。他看着对方的痛苦不堪有了一点报复的快感，但那也只是一点报复的快感而已了。这不是他想要的。
　　“刚刚说的，都是谎话。”
　　周正海震惊地抬头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
　　“不对。是现在的谎话，但是在以前这是我的真心话。”周季田坐直了身体。“打击你我能获得什么，我早就不恨你了。恨你有什么用，我还是姓周我还是你的儿子我还是摆脱不了所有的关于你的影子。我填表格我申请职位我做什么都还是要在父亲那一栏上填上你的名字，周。正。海。”
　　“所以我不想再纠缠了，我不想再恨什么人什么事了，我想要真真正正地接受这一切了。”
　　周正海红着眼睛鼻子在微抽，他颤巍巍的伸出手又收回去。
　　“这是……你要……”周正海做不到像一开始那样平静了，他表情不受控制语气不受控制他突然变得像一个真正的老人了。
　　“我没有原谅你。”周季田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下巴抬得高高的好像在宣布什么神圣又重大的事情。
　　“我只是想放下了。”林北说过，很多事情其实不一定要原谅的。不要再让过去折腾现在的你，就足够了。你就还有未来，就还有更美好的人生在等着你。
　　周季田低下头，周正海的肩膀脱去伪装地耸动。两个人都感觉用光了力气，脆弱的不堪一击。
　　“好了，时间到了。”狱警无情地宣布，眉眼尽是厌气。
　　周围的人有的在哭有的在笑，他们统统都站起来开始互相告别、拥抱。
　　周季田努力用疲软的双腿站起来走到一边，等着大家拥抱完然后跟着狱警一起出去。狱警诧异地看过来，只有这两个人没有拥抱显得格外刺目。
　　周季田无所谓似的别开头，却被周正海一把拉了过去。周正海的头放在他的肩膀上，让他完全细致地感受到了这个逐渐衰老的男人他的柔软和颤抖。
　　周正海从来就不敢奢求什么原谅，知道你能够活得好好的，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渴望。忘记我也没关系，不来看我也没关系，只要你活得好好的活得快乐做你想做的事情。我宁愿自己没有去过你的世界。没关系的，那些统统都没有关系的。
　　周正海呜咽出了声音，像一只受伤的兽，眼泪滚烫的滴在周季田的脖颈，一串一串地流下去。周季田听着他的哭泣听着他几不可闻的话语，他什么动作也没有，也没有回抱回去，也没有哭也没有笑。他只是仰着头红着眼窝感受着这一刻一个父亲的无助。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没有用，但是他却依旧不停地重复。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的儿子。”
　　“对不起。”
　　周季田站着一动不动，我做到了林北。从今天起再也无从谈起原谅二字，让命数来为我们做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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