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敲棋子落灯花

　　先生是入了秋之后才回来的，徐言卿再次见到他时险些认不出来，先生虽上了年纪，身子却还算健朗，然而此时头发半白，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不止，原本合身的衣衫，如今到显得过分宽大了。

　　“言卿啊，这些日子多亏了有你照看着这帮孩子。”

　　徐言卿忙摆了摆手“先生哪里话，都是学生应该的。”

　　“等再过两日，我忙完了手头的事情，便回来授课。”不甚清明的眼里夹杂了一丝愧疚，心里早有把学堂托付给他之意，这孩子打小就懂事体贴，受了委屈也只憋在心里，为了庄里人能有个地方治病，连进京赶考都能放弃，若是把学堂交给他，这一根筋的孩子定是会为了学堂放弃他爹的医术，徐言卿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旁人不知，他怎能不晓得，虽然面上总是带着笑意，但这孩子心里苦着呢，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怎能不苦，如今再把学堂的担子压在他身上……

　　徐言卿自然不知先生心里所想，答道定会把学堂照看好，让先生只管放心。

　　他看着先生步履蹒跚的背影，眼前浮现了幼时上课的情形，那时先生刚过不惑之年，手执书卷，一身青衣，嘴里念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想起今早王婶的话，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最后那公子还是拗不过他娘，纳了房妾室，待日后怀了身孕，只怕是……

　　秋意渐深，徐言卿那破了洞的窗户纸坚持了几天，在经历了一晚上的西北风之后，终于不堪重负，整个飘了下来，徐言卿眼皮跳了跳，今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常更冷些，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果然，刚平静了没两天的近水庄，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天徐言卿刚下学往家走，就看到路两旁围满了人，熙熙攘攘的还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哭声，他心下一阵疑惑，又往前走了两步。

　　“哎呦我的春儿啊，你让娘可怎么活呀！”这是李婶的声音，徐言卿皱了皱眉，春儿？春儿怎么了？前两天见她还好好的。

　　“春儿她娘你先别急，当心急坏了身子！”这个是王婶的声音，光听语气就知道她是什么表情，徐言卿读起书来总会忘了吃饭睡觉的时辰，没少被她这么说过。

　　“王婶说的有道理，春儿可能就是跑到什么地方玩去了，我们大家伙儿再去找找，肯定能找着！”咦？石头哥竟然也在。

　　“我的春儿啊，都怪那个臭小子！要不是那个臭小子！我们家春儿怎么会……”

　　“……”

　　徐言卿站在一旁听了半响，终于理清了来龙去脉。

　　原是李婶家的春儿，见入了秋，便想着到后山摘些桂花用来酿酒，没成想竟一不小心扭伤了脚，一动就钻心的疼，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一阵阴风吹来，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看着自己，只把小姑娘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冷汗浸湿了衣衫，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阵沙沙声，不知来了什么怪物，想逃跑奈何脚受了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山中，只能闭紧了眼，静候死亡的到来。沙沙声越来越近，她害怕的攥紧裙摆。

　　“姑娘你没事吧。”

　　想象中的事并没有发生，春儿听见声音，猛睁开眼，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剑眉朗目，面容俊挺，笑起来有一股子憨厚之气。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小姑娘只觉得心如鹿撞，红透了一张俏脸。

　　少年名叫阿郎，是山中的猎户，见她脚受了伤，说要送她回家，背着她走到村口，便告辞往山中走去，春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无法回神，情根已悄然种下。

　　自此，春儿便天天去后山，只为见那名唤阿郎的少年一面，一来而去，两人渐生情愫，私定终生。

　　善良憨厚的少年，满心欢喜的带着他猎的山鸡野兔上门提亲，却失望而归。

　　李婶就一个女儿，怎舍得让她嫁给一个山中猎户，把她锁在家中，没成想竟还是让她偷跑了出去。

　　这是别人家的家务事，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徐言卿在心里暗暗摇头，抬脚往家中走去。

　　突然在人群外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不是春儿又当时谁！

　　春儿显然也看到了他望过来的视线，忙转身向后山跑去。

　　徐言卿来不及多想，顾不得什么君子礼仪，也追了过去。

　　虽说是个姑娘家，跑起来却一点都不慢，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累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眼见着距离越差越远，心里一急，提声叫道：“春儿姑娘且慢，听学生说上几句。”

　　前面的春儿停下脚步，满脸戒备的看着他“你说什么也没用，我是不会回去的。”

　　徐言卿缓了口气“春儿姑娘误会了，我不是来劝你回去的。”

　　“那你想说什么？”春儿虽心下疑惑，但依然戒备地看着他。

　　“学生只想问你一句，值得吗？”徐言卿静静的看着她，眼里是看不懂的复杂。

　　他不懂那些书里直教人生死相许的情爱，也不懂王婶为何因一个负心人而终身不嫁，眼下，他也弄不明白春儿宁愿在人群中满眼含泪的看着他娘，也不愿意回家只为了和一个所谓喜欢的人在一起，值得吗？

　　春儿愣了一瞬，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喜欢他，从见他第一眼时，我就喜欢他。”许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唇边荡起一抹笑意，衬得整张脸越发柔和。“我相信，我娘也会喜欢他的！”

　　突然就想到那个冷眉冷眼的人，高高在上骄傲冷漠的样子，躺在树上阖着双眼满面柔和的样子，衣衫飞扬双眉紧蹙甩袖离去的样子，原来自己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情根深种，一往而深了。

　　“倘若是后悔了呢？”还没反应过来，话已喃喃出口。

　　“不管以后会不会后悔，我只知道，不这么做，我现在就会后悔，只要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就够了。”春儿看着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担心的皱了皱眉，继续道：“如果不是和他在一起，就算给我满屋子的金银珠宝，我也不会开心的！”

　　在徐言卿的印象里，春儿一直是个温柔善良，体贴入微的小姑娘，还从没见过她这副神情，执着的，坚定的，无所畏惧的。

　　他突然很想见见那个人，发了疯的想。

　　辞别了春儿姑娘，便抬脚向后山走去，一直氤氲在眼前的浓雾顷刻间烟消云散，心里有些欣喜，又有些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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