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故人来

　　七年前，庸城。
　　酷暑六月，夏蝉黏在枝干上，连连凄声叫唤。空气粘稠湿热，贴在皮肤上激起咸汗。
　　那一年，简杏十八岁。

　　高考放榜后，一中尖子班的同学在庸城最好的KTV里聚会，东道主是肖川。
　　“如果老子真考上大学，请你们所有人，去城里最好的KTV唱歌！”高考前一天，肖川蹬上讲台，当着全班人的面，包括班主任，大声嚎出满腔热血。
　　结果，身为吊车尾的肖川真的考上二本线。
　　反而是简杏，出人意料地落榜了。

　　不同于室外，KTV里的冷气开得很足，连卫生间都灌得像冰窖一样凉。
　　简杏躲在其中一个隔间里，没有上厕所，只枯杵在一旁，两眼无神，失魂落魄。她愣愣面对门板上的小广告，脑子放空，什么也不去想。

　　突然有人拍了拍门，大声地叫唤：“哎，姑娘！”
　　简杏条件反射地眨眼，不开口，也不动。事情突如其来，但她却没有被吓到。此时此刻的她，已然对所有事都麻木了。
　　“姑娘，你都在里头待好久咯，是不是没厕纸啊？”搞卫生的阿姨接连拍门，力道一下比一下重。
　　简杏没答，只旋开门闩，沉默地走出去。

　　搞卫生的阿姨朝她脸上猛瞅几眼，甚是紧张，“姑娘，你没事吧？”
　　简杏眨眨眼，回了一半神，轻轻摇头，兀自走向盥洗台前，思绪又飘到空中。

　　面对镜子，简杏终于看到自己。
　　柳眉杏眼，分明是最烂漫的年华，她却是满面惨淡，三魂六魄全丢了。
　　简杏凑近去瞧，看清脸上的两行泪痕，才想起来哭的原因：她和舒时辩分手了。

　　外头有嬉笑声靠近，一个女孩笑道：“我去一下厕所，你们先走，我待会儿去找你们。”
　　简杏徒然心尖颤动，猛地弯下腰，又打开水龙头，接一大瓢水泼到脸上，用力搓洗，想把泪痕洗掉。
　　绝不能让人看见。

　　踢踏的脚步声拐进厕所，简杏用余光右瞥，身旁出现一双亮红色的小皮鞋。
　　来人道：“简杏，原来你躲在这里，难怪大家都找不到。”

　　简杏直起腰，随意用袖子擦掉沿下巴坠落的水珠。她回眸，打量来人——瓜子脸，五官小巧精致，皮肤白皙嫩滑，头发浓密而卷曲。眼睛眨巴几下，无辜又无邪。
　　真不愧是一中的校花。
　　校花长得漂亮，名字也好听，叫林蘅芷。据校花所言，是取自曹雪芹《红楼梦》里的‘蘅芷清芬’。

　　简杏和林蘅芷素来没有交集，即便同处一班，也没说过几句话。她俩之间唯一潜在的矛盾，还是简杏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一中盛传，校花林蘅芷有暗恋的人。
　　而那个人，正是她的同班同学、一中学霸——舒时辩。

　　简杏收回眼神，不经意间扫到镜子里。
　　被水泼得像落汤鸡一样的自己，对比身边仙女般的林蘅芷，高下立见。
　　“我先走了。”简杏不觉自惭形秽，脑袋压低，转身想离开。

　　“等一下！”
　　才闻声，简杏的腕也擒上一爪子。对方手劲不小，掐得她怪疼。
　　林蘅芷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一改往日温顺，语气颇为强硬，“简杏，我有事问你。”

　　若换做平时，简杏肯定甩手走人。可现在，她连被抓疼了也不会说，只讷讷回头，无神地瞅向林蘅芷。
　　对方先是一惊，而后面露嫌弃，随即松手，“我问你，你是不是和时辩在一起了？”
　　简杏不答，眼神愈发黯淡，转身就走。

　　林蘅芷咬唇跺脚，在后头追上来，“简杏，你给我站住，我在问你话呢！”
　　简杏不予理会，径直朝KTV大门走。

　　门外的热浪冲到脸上，简杏脑袋发胀，耳朵也有些轰鸣。她不分方向，只顾朝前走，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为什么？你妈的，为什么？！”
　　夹杂在蝉鸣中，有人在吵架。他们离得不远，就一个拐角而已。

　　简杏驻足，头探去偷瞄，没有继续往前。拐角后，肖川靠在墙边，舒时辩也在。
　　舒时辩上半身是灰色棉麻T恤，上次和简杏去公园约会，也是穿的这件衣服。他的头发才修剪过，有些刺啦，却很是利落。

　　简杏凝视他，他却没有注意到自己。

　　舒时辩背对拐角，脑袋低垂，正用脚去踢地上的石子。他的手揣在裤袋里，两手因握成拳，口袋显得格外鼓胀。
　　“你倒是说啊！”肖川很暴躁，伸手猛推舒时辩一下，“你为什么要和简杏分手？！”
　　简杏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把话听得格外清楚、明白。

　　舒时辩说：“她配不上我。”

　　“呸！”肖川朝地上啐一口唾沫。
　　下一秒，他冲上去拽住舒时辩的衣服，眼冒火光，嘶声力竭地吼道：“你再说一遍试试！信不信老子把你打回祖坟里！”
　　舒时辩没有挣扎，只双唇微颤，莫名倔强，“她……”

　　拳头落下，“嘭——！”

　　*

　　“姐，该起床啦~”
　　简杏睡得迷迷糊糊，整个人完全是趴在床上，也全然不觉胸口压迫。
　　“姐~”声音渐渐贴近，床褥朝一边倾倒而下，似是有人坐到身旁，“姐，你不是和医生约好十点做检查吗？怎么一睡就醒不来啦~”

　　简杏没听清，只觉得叽叽喳喳忒烦人，遂扯起被子盖住脑袋，翻身继续困觉。
　　“姐，再睡真的要迟到了。”那声音继续念经，还把闹钟放到她脑袋上，隔一层被子都能听见指针滴答滴答的走动声，“你自己看看，都几点了，你还没起床！”
　　简杏没反应，昏昏沉沉，又要入睡。

　　“哎，那我也只好——”突然，变调的歌声拔地起，绕梁而上，“出卖我的爱，逼着我离开，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

　　简栗什么都好，学习好，长得也不错，又软又萌。但唯一的缺点，简栗天生五音不全。一旦开腔唱歌，要的是命。
　　这嗓子，可是连一整个合唱团都能带偏的主儿，纵使肖川再怎么真爱，也遭不住。
　　更何况简杏。

　　大脑一激灵，简杏掀被而起，冲窗户的方向大吸新鲜空气，“我去洗脸。”
　　说罢，她抓起外套搭肩上，以百米三秒三的速度离开卧室。

　　“姐，病历给你放桌上了。”
　　闻声，简杏端起杯子漱口，大声回应道：“知道啦。”
　　三分钟快速洗漱完，简杏朝脸上糊了点大宝润肤乳，又冲进卧室拎小包。她拐回客厅，指尖刚碰到茶几上的病历，听见一句，“姐，你当初为什么要和姐夫分手啊？”

　　简杏回头，见简栗抱膝窝在沙发里，掌心摊一本专八词汇，嘴里碎碎念，正在背单词。
　　而妹妹的这声‘姐夫’，唤的是舒时辩。

　　当初简杏痴迷舒时辩，简栗可是头号支持者。两人每晚睡前躲在被窝里，聊的话题全部关于舒时辩。舒时辩今天穿什么衣服，舒时辩今天有没有说什么，舒时辩这次考试又拿了第一名……
　　可意外的是，舒时辩在听到简栗叫他姐夫之后，并没有拒绝。

　　简杏干笑，把病历卷在手里，“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
　　“好奇。”简栗继续碎碎念，完美做到一心二用，“你明明那么喜欢姐夫，却主动和他说分手，至今我都想不通为什么……”
　　简杏不禁沉默。
　　其实她也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将事实颠倒，告诉简栗是她向舒时辩提分手。

　　“我该走了。”简杏抬眸瞥向挂钟，伸手进小包里掏出二十块钱放在桌子上，郑重其事地交代，“你中午必须吃饭，点外卖也行。”
　　简栗嘟嘴，“外卖多贵……”
　　简杏伸出食指指向她，严肃道：“那也不许吃泡面！柜子里一共七包泡面，少一包，我回来和你算账。”话时，转身匆匆要走，临到门口又回头，“别耍花招，你要敢出去买泡面，这个月就别想见肖川。”
　　“行啦行啦，拜拜~”简栗抬起右腿，挥脚道别，“下午的比赛加油哦~”

　　*

　　简杏手持病历走出医院，径直向公车亭而去。
　　现在是下午两点整，舞团的竞赛三点开始。简杏将手机放回小包，思忖着如果公车来得快一点，还能赶在比赛前吃点东西。
　　可惜天不遂人愿，在公车亭等了快半小时，依旧不见公车的踪影。

　　“叭叭。”一辆银色雪佛兰缓缓驶来，在简杏面前停住。
　　副驾驶座的车窗摇下，方朔笑眯眯的脸出现眼前，“在等公车吗？不如搭个顺风车，反正我刚好也要去舞团。”
　　“没关系，我可以再等等。”简杏浅笑，探头朝车来的方向瞅去。
　　大路空荡，完全看不见有公车的红色车牌灯。

　　方朔以手捂嘴，猛咳嗽两声，缓过气来后解释道：“我刚从后边过来，现在路口正在堵车，你要是执意等下去的话，恐怕会错过比赛。”
　　确实，从眼前经过的车只有零稀几辆，是塞车没错。
　　“那……”简杏犹疑，与其浪费时间，倒不如接受好意。她礼貌地颔首，上前打开车门，“麻烦你了。
　　“客气。”

　　五分钟后，雪佛兰到达目的地。方朔为人开朗，一路过来，有说不尽的话。
　　“不怕告诉你。”方朔打转方向盘，流畅地拐进停车场，并找到空闲的停车位，“时辩在伯母的安排下相亲过那么多次，没一次上心。”
　　雪佛兰倒退进车位，完美停驻。
　　方朔转动钥匙，车引擎停止，又道：“倒是对你，格外在意。”

　　“是吗？”简杏敷衍回应，心中有些抗拒。
　　她并不想谈论舒时辩，也不想从别人嘴里更了解他，了解现在的他。
　　车锁一松动，简杏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出。

　　两脚刚落地，身后传来一声：“简杏，你的病历。”
　　简杏低头，发现双手紧拽小包带，确实没有拿病历。她回身，露出难为情的笑容，弯腰探进车内，“抱歉，不小心落下了。”
　　话毕，忽觉不对。

　　等一下，方朔刚刚叫的是……
　　简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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