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

　　一、
　　姐姐的小腿上有一道疤。
　　在他十三岁那年留下的。
　　二、
　　在小时候，他一直分不清姐姐与母亲的区别。
　　别人家，母亲洗衣，做饭，带小孩；他家，大五岁的姐姐洗衣，做饭，带他。
　　但他终于渐渐意识到，姐姐和母亲是不一样的。
　　他问姐姐，为什么我没有妈妈？
　　姐姐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也没有。
　　他又问姐姐，为什么我只有姐姐没有哥哥？
　　姐姐说，如果我是哥哥，就不会再有你啦。

　　他还小，他不懂为什么姐姐不可以是哥哥。他只知道别人家的哥哥能为小弟弟小妹妹上树摘果下河捞鱼，把欺负自家弟妹的小孩胖揍一顿。
　　而姐姐呢，姐姐在家里洗衣做饭，做一切别人家的母亲做的事。
　　他不想要这样的姐姐。

　　有哥哥的孩子笑他是没妈的小孩。他哭着回家，问清楚原因的姐姐怒气冲冲出去，一身淤青摔伤的回来。
　　他哭着给姐姐递创口贴。
　　姐姐笑，还是不是个男孩子。

　　他再没说过不想要姐姐的话。
　　三、
　　十三岁，他要升中学了。
　　和姐姐稀里糊涂在村镇的学校念书不同。他可是考上了县城里的好学校，自然，学费也高上许多。
　　永远早出晚归、明明住在同一屋檐下却一天也见不上一面的父亲，饭时竟到了家，还给姐姐和他每人带了把糖。
　　他没来得及高兴，听到父亲轻描淡写地讲，你别去上学了吧，我这有个活计，你来做刚好。
　　这话是对姐姐说的。
　　他把脸埋到碗里，吧嗒吧嗒的扒饭。
　　他听到姐姐说，好啊。
　　四、
　　他和姐姐睡的是同一间屋子。
　　半夜他突然惊醒，听到屋子另一头传来隐隐约约地抽泣。
　　他不敢出声，半个身子露在被子外也不敢动。他的手指搭在床沿，一点点变凉，浸透夜的湿冷。
　　可他不敢动。

　　过一会儿，低得仿佛错觉地抽泣声停止了。他听到姐姐静悄悄的下床，静悄悄的走过来。
　　他闭着眼，假装熟睡着。
　　姐姐替他拉被子。
　　他听到姐姐静悄悄的叹息。

　　姐姐替他拉被子时无意间碰到他的手指。他迷迷糊糊发觉姐姐的手比他的更冷一点。那抹寒意残留在他的指尖，多年后他夜半惊醒，总觉得时间停留在十三岁的那一年。
　　他假装着睡着了。
　　五、
　　开学那天，姐姐骑车从做工的地方赶回来送他上学。
　　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被父亲骑去了。姐姐不知道向哪家借来一辆老车，摇摇晃晃，吱呀作响。
　　但他和姐姐都不在乎这个。姐姐高兴的说上来呀我送你上学，他就高兴的上去了。
　　他记得那是个很冷的早晨。姐姐穿的很有些单薄，风从正面呼啦啦的吹过来。他把脸藏到姐姐背后。
　　车子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侧翻在路上。

　　他没事，姐姐的小腿被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皮肉翻卷，血染红了裤管。
　　姐姐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没摔着吧？
　　姐姐说对不起对不起，你看我做事做的这个样子。
　　姐姐跟路过的大人讲，对不起对不起，能不能帮我送我弟弟去学校？
　　六、
　　他有一句不要哭，想跟姐姐讲。可姐姐根本没有哭。
　　姐姐是从来不哭的。
　　某夜地抽泣，约莫只是个愧疚的梦境吧。

　　他坐在好心人的三轮车上呃，看到姐姐坐在路边，慢慢地慢慢地缩成一个小黑点。

　　姐姐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姐姐你不要哭。
　　姐姐没有哭。
　　他却哭了。
　　七、
　　姐姐说，你还是不是个男孩子。
　　八、
　　他的心里有一道疤。
　　他十三岁那年，姐姐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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