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龙吟

　　他淡淡一笑，道：“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名与利乃浮生一梦，何必苦苦追寻，不如将心放宽，悠然吃茶去。”

　　“先生当真这么想？”她貌似更迫切要个答案。

　　“当真！”

　　这答案着实令她相当满意，令姜展露笑颜，笑从心底来，格外澄明。

　　“对了，这件物什是姑娘掉落，现交还于姑娘。”顾安到自己背囊里取来那枚貔貅云纹竹筒交给令姜。

　　摇摇头不接过，令姜说：“竹筒内信件与先生有关，先生看看无妨。”

　　方才听她讲庆志约自己到十里滩头相聚，顾安已然心生疑窦，且见信中地址如实，他越发迷惑。

　　十里滩头乃祈城义善堂地盘，幽影未崛起前，义善堂一家独大称霸祈城以西以北，这些年眼见幽影势力陡增，义善堂明摆着与幽影不和。约在那儿，庆志葫芦里卖什么关子？

　　竹筒浸了水，纸条有些润，字迹晕开后边缘除了墨还微微泛白，那种白与纸的颜色有出入，但不明显。

　　顾安发现端倪并未声张，应承道：“此事庆兄与顾某讲过，待姑娘身子好些，顾某亲自到青槐居面见庆兄。”

　　知道就好，如此她也算完成了任务。

　　顾安询问自己可否收藏那枚云纹筒，得允，他便不做停留，嘱令姜休息，自己熬粥煮药去。

　　望着顾安离开的背影，她不禁喟叹，真感激近来庆志待她百般温柔，否则面对顾安时估计更加手足无措。

　　轻声关门，顾安转身见一青年男子正迎面走来。他玄衣墨履，黑色腰带与束发绳相辉映，俱无任何纹饰，极简利索，佩把好剑，妥妥武士。

　　眼珠子向右移动，示意黑衣男子到对面走廊尽头叙话。那边颔首驻足，侧身静候，待顾安经过身边，他紧跟随行。

　　酒楼临河，三楼廊间西向尽头，既能横扫街道情况又能看清城楼出入，占据地利。好在今日酒肆客少，三楼仅令姜一人住着。

　　“先生，誉福宫好像有所察觉，正多方打听先生身份。”

　　“他探不到什么，无关紧要。”

　　和他泰然自若截然相反，黑衣男子极为忧心：“据属下所知，誉福宫欲重金聘请幽影暗堂出面，幽影楼不容小觑啊。”

　　双手搭在走廊栏杆上，觑眼眺望远方，顾安冷笑说：“何止请暗堂，现今还请了幽影杀手呢。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却什么也查不到，他又急又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黑衣男子瞠目结舌，不敢确信地问：“他们……竟对先生起了杀心？”

　　当事人反倒镇定许多，另一件事更令顾安恼怒，每每思及，怒火中烧。

　　“为饱一己私利，不惜引进江湖势力，置我西浑律法不顾！这笔账暂且给他记下，倘再恣意妄为，定连本带利悉数奉回。”

　　细想后怕，黑衣男子请求：“先生，让属下留下来吧！先生身边总得有人才行。先生若有三长两短，属下难辞其咎。”

　　他所走之路荆棘遍地，令人生寒，最初有人信誓旦旦愿陪他走到尽头，后来杳无音讯。黑衣男子话少，即使最暗无天日，被所有人抛弃时，黑衣男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守着他，这份情义顾安铭记于心。名为主仆，但顾安心里早把他视作知己，看做兄弟。

　　“无妨。幽影现任楼主恪守条例，表面无为而治，实则心里跟明镜一样，誉福宫那些小伎俩在他面前行不通；况且青槐居庆志已经认出白玉平安扣，纵万般不情愿，他也会为了令姜出手助我。这边你无需多虑，倒是沧源那边，你得多费心时刻注意着。”

　　依稀记得幼年光景，先生不离，长大以后，黑衣人便不弃誓死追随，将心换心罢了。

　　先生寄居邙山，他化作其耳目手足，使得先生身坐邙山顶遥知沧源事。

　　这次亲自到祈城，因沧源局势变换，事关重大不容差池。

　　“先生，河鼓侧妃暗中布局，找到个女子冒充沧源失踪多年的嫡郡主，因那女子和沧源大妃有几分神似又讲得出幼时种种事情。属下接到消息，沧源大君已启程赶回，指不定什么时候封那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储君。若那女子将来继位，沧源权势必定被河鼓侧妃掌控。”

　　南楚北燕分庭抗礼，西北角西浑国稍微弱些，但到底占据一席之地，与两大古国三分天下。大漠周边聚集许多零散部落，其中又以沧源、河鼓、昆部为大，沧源依附西浑，河鼓毗邻燕国，各自为阵又千丝万缕。

　　倘河鼓女子把控沧源，对于西浑来说，的确不利。

　　时不待人！誉福宫步步紧逼，务必在他们查到自己头上之前完成任务。顾安临时改了计划，加快进程，但他心底确实没底。

　　毕竟，这是场豪赌！赌输了死路一条，赌赢了……赌赢了，那个人会正眼看自己一眼吗？

　　走到这里，他无路可退！

　　顾安摘下景泰蓝镂空香囊押襟坠子，交给黑衣人，切切叮嘱：“带着它回邙山找老先生，请他以最快速度打造一枚虎符，以备随时调动胡笳、大庸守军。”

　　“先生？！”黑衣人咋舌。

　　伪造虎符，假传皇命，他项上人头够砍几回？

　　“属下即日启程回王城，向尊主求取调集令就好，先生万万不可行悖逆之事。王城那边虎视眈眈，先生此举暴露自己不说，届时怕尊主都没理由护先生了。”

　　他索性笑笑：“我这条命是捡的，多活一天都是上苍馈赠。木森，你应该清楚，沧源动乱对西浑来讲意味着什么。河鼓部拦不住北燕，沧源不守，唇亡齿寒。”

　　“道理我懂，可现在又不是穷途末路，你何必这般落人把柄啊？”林木森心急，顾不得尊卑礼数，略了先生称谓。

　　“你万事以我为先，此生有你，京墨之幸。”顾安俯首行拱手礼，他继续道，“可是……木森啊，恐生变数。”

　　“先生，属下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回王城求取调令，属下求求您，别行险棋。”

　　“沧源虽依附我国，但立储事关重大，一旦决定，尊主都不好干预。能在立储之前得到虎符最好，但你也说沧源指不定何时立储君，倘未拿到虎符就立储了呢？”

　　“我们及时告知沧源大君，那是假郡主……而且，还有平王殿下，他一定会帮先生的！”

　　先生闷头就往黄泉路狂奔，林木森觉得自己拉不住他，心急得不行，说得激动时扑通一声跪地，目光切切，颤着声儿求顾安别冲动。

　　搀扶起护卫，顾安宽他心，说：“未雨绸缪总好过江心补漏，我们需要一枚能随时调动附近守军的虎符，以备不时之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

　　虚惊一场，但危机仍在，思及尊主对先生所作所为，林木森有点儿气不过，念叨两句：“先生处处为尊主考虑，他不见得领情，何必冒这等风险？”

　　“木森啊，你要记得，无论何时何地，所能倚仗的后盾，叫做西浑国。国与民在首，明君为亲。能为百姓谋安定谋福祉的君主，但凡需要我们效力，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以德报怨，自家先生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林木森想到过往种种，心中愈发忿忿不平。

　　“先生心怀苍生，自然不计较那么多，属下做不到像先生这般以德报怨。先生待尊主可谓仁至义尽了，倒是尊主，认为一切理所当然，属下真替先生感到不值当。”

　　他跟随自己多年，知根知底，有时候说起话没顾忌，顾安挺享受这份随意，他知道林木森懂分寸。

　　“觅得片刻随性，我已经很满足了。”顾安欣然，转而嘱托另一件事，“木森，眼下我要到廊坊居查探一件事，你帮我保护令姜。”

　　“令姜姑娘？”

　　初次听见此名讳是多年前，那个先生危在旦夕的午后。大病一场，先生求生意念极度薄弱，全凭神医阿勒用药吊着口气。平日里人人避之不及，唯恐与他亲近惹尊主不悦，但见尊主请了阿勒，又个个转变得趋之若鹜，先生不胜烦扰，最后连阿勒都被拒于门外。众人束手无策时，池前辈远道而来，只对先生讲了一句话。

　　‘山迢路远，总有人为你而来，你要等。’

　　作为先生近侍，林木森留在屋里，当时他不明白池前辈所言何意，他满心关切先生安危。
　　是先生告诉他，在林木森退出去后，池前辈单独嘱托。

　　‘南国有令姜，救她即是救你自己。’

　　池前辈留下一首歌谣，说世间唯令姜和先生知晓。

　　“先生已经确定她身份？”

　　“我认识庆志，她去到庆志身边那年，恰是池前辈仙逝之年。而且，她有泣血剑！”

　　“泣血剑？”林木森惊讶，“燕南血脉？”

　　良言救命于危难，时至今日，林木森才明白为什么当年先生会因为一句话重燃活下去的念头。

　　坊间传言，昌隆年间沧源内乱，燕南女子卷入朝堂争斗遭无辜责难，幸得先生母亲施以援手逃过一劫……如今，燕南血脉回报恩情……

　　凡所际遇，绝非偶然。

　　半柱香后，顾安归来，果不出所料，令姜掉入了别人设好的圈套。至于对方身份，顾安凭纸条上的白纹猜个一二，如今只需往幽影去确认一件事，他便可下定论了。

　　此地不宜久留，顾安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来适应突然的变化，嘱咐林木森速往边地阙关寻找平王，请平王暗中调兵向沧源附近进驻并随时汇报沧源动态。

　　“兴许沧源察觉到了什么，他们没有直接出手，动机有待考证。邙山还是要去的，我们必须尽可能地把对西浑的威胁降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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