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龙吟

　　等不到翌日天明，夜幕降临，天还飘着毛毛细雨。顾安叩门，屋里人精神好很多。他直截了当地说明，独独刻意瞒住她晕厥缘由，怕她焦心，毕竟这些年庆志护她护得极好，应不大允许有的没的事儿扰她心神。

　　“宵禁时辰将至，进出城车马匆忙，我们此时出城，便以掩人耳目。”

　　呼吸间喉咙发痒，令姜压着声儿咳两下，刚吐出个‘可’字，就彻底收不住势，直咳到面红耳赤，险些背过气。顾安关心轻拍她背顺气，好容易收敛住，顾安赶紧倒了杯温茶给她润喉。

　　至此刻，令姜才想起自己的马。

　　“栓在客栈马厩里了。我这儿有一计可躲开探子视线，不过得委屈姑娘。”

　　“先生无恙便好，何谈委屈？”

　　“嗯？”顾安抬起眉头，微微愕然，笑着打趣道，“姑娘这么放心，不怕我是坏人？”

　　烛光摇曳，给她毫无血色的唇瓣镀了层红，令姜晓得他打趣，也跟着笑笑说：“庆志不屑与坏人为伍，我相信他。”

　　且无论他和庆志熟识，哪怕没这层关系，令姜也会想法子送他出城。

　　那种信任与庆志无关，与风花雪月无关，没来由。

　　须臾，城楼嘈杂，他二人共乘一骑，驱马往东城楼走。令姜整个人被件红披风裹得严严实实，遮去的大半张脸紧贴着顾安胸膛，柔弱似风中飘絮。

　　北国天干物燥，阳春三月抽几枝新芽勉强算换了季节，诚然这环境下，姿容俊美之人难得，守城军士对顾安印象颇深。纵然衣裳平常，但难掩其举手投足间不凡气场。

　　“顾先生要出城吗？”守军头目腰佩弯刀走来，他认得顾安，但不认识缩在顾安怀中之人，问：“这位是……”

　　把令姜环于臂弯，顾安执缰绳拱手道：“内人突患恶疾，情况复杂棘手。恰逢贵国御医巡诊至凉城，秦大夫建议连夜赶去那儿，兴许还有希望。”

　　秦大夫乃祈城一带名医，连他都束手无策的疾病，着实耽误不得。

　　“那要赶紧去勒，昨儿我家远亲刚从凉城来，御医明晚就要离开凉城了。不过近来城外松山时有大猫出没，一直没抓住，我们关城门的时间都延后了，就怕有人赶不及进城。你绕着点走。”

　　“多谢。”

　　连蒙带骗混出城，等远离城楼，顾安脚踢马肚催马疾驰。

　　风吹古木，凉叶萧萧，阴雨渐收阴云初泛，千年古道马蹄嘚嘚。骏马疾驰而过，令道旁茅草颤动，令姜打个冷噤跟着抖了抖。

　　好像掉进一个大冰窖，令姜觉得自己宛若一叶浮萍飘零，不知何时沉底。恍恍惚惚，她看见庆志与自己再青槐木屋谈笑风生。

　　尽顾着赶路，注意力全在紧追不舍的探子身上，顾安全然忘记她衣着单薄，仅靠件斗篷御寒。她瘦弱身子受不住夹杂细雨的夜风，直到令姜明显往右偏了一下，他惊觉勒马。

　　脑袋昏昏沉沉，索性靠着他胸膛。

　　顾安轻声喊她:“令姜姑娘，醒醒。”

　　可令姜头疼欲裂，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嘟囔一声回应。

　　忽然，一阵虎啸回荡山野，令姜登时回神。

　　环顾周遭，顿时暗道不妙，眼下踏进松山地界，守军头目叮嘱犹在耳侧。

　　松山并非回幽影的必经之路，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一股凉意莫名自内心深处滋生蔓延，如蜿蜒藤蔓缠绕，盘上脖颈、指尖，脚底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牵绊住，仿佛稍有违拗便要把她拽进阿鼻地狱。

　　深深吸口气，竭力定神，令姜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

　　“回幽影并不经过松山，先生知道的吧？”

　　出祈城东门行半里地即至三岔路口，幽影楼处西北向，走偏左的路，右侧路过松山经凉城通往东边各城镇。

　　幽影距离祈城仅半个时辰脚程，骑马更快，倘若真有细作尾随，上策当回幽影楼。顾安非但没有这么做，反而打马过松山入虎口，容不得令姜心生疑窦，警惕起来。

　　此时此刻，令姜大胆猜测，被细作跟踪是假！

　　也对，匆匆两面而已，怪自己轻信于人。

　　态度不似之前谦和，顾安察觉了。他深知令姜脾气执拗，如果她认定自己为非作歹，断然万般筹谋逃离，反倒坏了计划。

　　“是，我知道。但是令姜姑娘仔细想想，若姑娘见路人晕倒在路上，会任由其淋雨到感染风寒而不管吗？”

　　言外之意……

　　她戒备稍微褪去，问：“所以真实情况到底怎样？”

　　“姑娘看竹筒内纸条时，可察觉有何异常？”

　　左右思忖片刻，觉得信件无甚异样，倒是信使有点儿面生。不等她说话，顾安继续讲。

　　“我本打算往邙山走，途中休息吃饭时收到纸条，说令姜姑娘人在东街有危险，等我赶来时见姑娘晕倒在廊坊居檐下。正如所问，我不相信路人见姑娘晕倒不管不顾，将姑娘安顿好后，重回廊坊居打听，果不其然，在我来之前，有人一直守在你身边，还对欲救助之人说无关紧要。再有，姑娘晕倒实乃祛囊皮的蓝花楹种子粉末所致。”

　　跟随师父南下时，恰逢南疆蓝花楹果实挂枝头的季节，她念想恩人喜欢，央求师父帮她摘几个培育，期望假以时日与恩人重逢，能送他几株蓝花楹树苗当作酬谢。其中几颗质量差难存活，师父就没种，她捡了拿石头敲着玩耍，种子裂开泛油，风吹过她觉得头晕目眩，后来才得知自己对蓝花楹种子浆过敏。

　　至此，令姜戒备心理愈发消散，果真误会了他？

　　“先生怎么发现蓝花楹种子浆粉的？方才又为何骗我？”

　　晕厥整天，哪怕已经把貔貅云纹筒交给顾安保管，她目眩仍厉害，可见蓝花楹浆粉量之足。

　　假如顾安会功夫，不出三招，她定败北，为此，令姜试图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来祈城之前，顾安对她做过十全了解，特别关于她防人之心隆盛尤为记忆深刻。彼时顾安置若罔闻，心想纵使生长环境造成戒备心重，但她年纪轻轻资历尚浅，且被庆志护佑得万分周全，应是坊间传言夸大其词罢了。

　　事到如今，他倒真相信胆敢不交代清楚，令姜就绝对敢拼命抵抗。

　　“种子浆敷于竹筒内壁，借住内壁白膜掩盖。取出的信纸被雨水打湿，重新放回竹筒后沾染了浆汁。你阅信完毕，竹筒盖是否拧住？”

　　皱眉思考，点头，她问：“先生找到我时，云纹筒盖子没关？”

　　“对！并且就在你头边上。”

　　由此可见，对方不仅认识自己，而且还知道自己对蓝花楹种子浆粉严重不适。

　　“此等恶行怕污了姑娘耳朵，平白烦心，本打算同庆兄商议追查，所以才骗姑娘仅是受了风寒。”

　　前方松林簌簌作响，像是什么踩着树枝，一步步朝大道行进，马儿受惊嘶鸣，原地乱转。与此同时，似好几人打马，马蹄嘚嘚声渐行渐近。

　　暗骂一句祸不单行，危险逼近，她打起十二分精神。

　　“先生会不会功夫？”她问，顾安语塞从唇瓣挤出声‘额’，令姜催促他下马：“先生暂且找个隐蔽地方躲好，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万万不可！怎能留姑娘独自面对危险，非大丈夫所为。”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弱不禁风，只会拖累我。”兴许情势所逼，令姜口无遮拦。径自夺过缰绳，右手肘横拐，顾安被撂翻滚落马背，跌倒在地闷哼一声。

　　自觉做得过分，令姜探头望，理亏又有点儿担忧，问：“没事吧？”

　　揉揉左脚踝，顾安摇头，令姜举动出乎意料之外。

　　“没事赶紧躲好。”拨转马头，正欲打马，拧眉回头张望，附上一句，“别担心，我会回来接你的。”

　　说罢，迎着祈城方向疾驰而去，眨眼间消失在茫茫夜色。

　　时进三月，北风凛冽仍带着几分隆冬肃杀，裹着微雨扑面，一人一马驰骋在北国城郊。她半虚着眼，心悬在嗓子眼。

　　这将是场恶战，没有庆志扶持，孑然应敌。

　　山头勒马，眺望山坳渐行渐近的几支火把，对方少说十来人，行进速度远远超过自己坐骑，就算没有猛虎拦路，也跑不过他们。

　　众黑衣人自也见令姜远远地立身山头，及近，约摸百丈时，那女子突然打马横冲过来。众人始料未及，纷纷或勒马或避让，一时间乱作一团。

　　穿过黑衣人群往前十数丈，令姜勒马回首，语调轻扬：“小女子急赶着进城，冒失之处对不住，祁望见谅。”

　　黑衣人被冲向两旁，中间留出条道，方才最靠前的一位蒙面大汉悠悠拨转马头，与令姜相对。他觑眼上下打量，冷呵：“怎么刚出城就急着回去啊？莫非顾安已被姑娘送入虎口？”

　　言之凿凿，追杀者无疑。

　　故作气愤，令姜恼道：“别提那贼人，竟敢诱骗良家女子，被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骗去喂大猫了。”

　　“哦？”那厢扬声，饶有趣味接话，“如此说来，姑娘是为民除害了，真得替祈城女子道声谢呢。”

　　话里揶揄，她听得出来，嘴上假笑道着‘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垂下的右手却已握住泣血剑手柄，全身神经齐齐紧绷，严阵以待。

　　“姑娘豪言壮举，应也是江湖中人。明人不说暗话，交出顾安，我考虑放姑娘离开，不为难你。”

　　既然挑明，令姜认为无论编造得如何天花乱坠，必也蒙混不过关，索性剑指对方，轻蔑冷笑：“如果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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