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龙吟

　　亲自下厨炒几个小菜，两人于庭院席地而坐对酒，兴致高时追忆往昔。

　　幽影水深，庆志不许她加入，因此与瓦休算不上同僚，加之楼中弟子不经常走动，两人基本算生人。想是酒入愁肠，令姜初次在生人面前失态，泪满盈眶时懊悔，她也第一次听到瓦休的过去。

　　“当年我醉酒误事，令自己袍泽兄弟葬身铁蹄。八百人全被赶进一个大坑，所有人都拼命往上爬，人踩人，手、脸……有些人皮被生生踩掉，血肉模糊惨叫连环，所有人都想活下去。”

　　半杯酒下肚，令姜喟叹：“世上本没那么多大无畏视死如归，只是到了一定时候不得不做出选择，至于结果，悉数留予后人评说，有人成王有人落寇，全都和逝者无关了。”

　　“逝者在天有灵，必不愿亲者痛仇者快，他们所在意之人如何，便与他们有关。”

　　原是说客！

　　热血战神到冷漠杀手，令姜道他自己放不下，和幽影交易不过是在赎罪，没资格劝说别人。

　　没谁跟他说过这些，可能没谁敢与他说，被令姜一语击中，瓦休到底错愕。他仍不肯袒露：“至少我尝试着走出来，”

　　“彼岸居杀手到暗堂密探，二者有何区别呢？明刀暗箭罢了。若论偏执，我远不如你，你为无法改变的结局所困，而我还有希望。庆志安然，我便是等他；庆志不幸，我便似你，届时再来劝教不迟。”

　　庆志说得没错，青槐居丫头嘴毒，倒非尖酸刻薄。她寡言少语，不说话则以，一开口便是一针见血，容不得人狡辩。

　　拂晓黄昏，她等庆志，等到忘记很多东西，日日复月月，一成不变。

　　幽影地处低洼山谷，和其他北境城郭相比较，更贴合南国四季分明。往年金秋十月总会酣畅落几场好雨，庆志失踪那两年有点儿异常。

　　他归来那个午后天将欲雨，格外闷热。令姜穿件素白薄衣，赤脚垂悬于庭前，百无聊奈等人。

　　距前次见他笑靥已过一年四月零九天，五千多个时辰。期间令姜脑海冒出无数结局，或悲或喜，她也曾预想过很多种久别重逢的场景。然而，当庆志真正出现时，她仅仅起身，平静地望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尽管胡子拉渣无尽沧桑，他依旧不改坏坏痞笑。

　　他伸左手作弹额头之势，令姜紧闭眼睛不躲。片刻，弹指未落，温厚手掌心揉揉她额头，痞笑变得温和宠溺。

　　不知从哪儿变出支旃檀木祥云纹木簪，他比令姜更熟悉她头发，转到其身后，轻车熟路地替她绾发。罢了，轻声问她饿不饿，去给她做红烧肉。

　　太多次她极度讨厌自己那份冷静，冷静到像什么都不在乎。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两句关心话，亦或做点什么告诉庆志他在自己心中的分量……从始至终，她开不了口，学不会表达，面对久别之人，道不出只字片语。

　　瓦休曾告诉她，世间最深的情感，往往藏在粗茶淡饭间，你一个眼神那人都懂。

　　原以为这近乎绝情的冷静能坚如磐石，却因庆志一句红烧肉彻底土崩瓦解。她再也抑制不住，抱着庆志泣不成声。

　　渐渐地，她终于发现不对劲。庆志不怎么到其他院落找别人唠嗑，经常望着远山出神，变着花样对她温柔……除了不应她那声‘哥’，俨然成为另一个人。

　　青槐居以外，庆志只去过了缘寺，听闻他执行任务期间结识了缘寺方丈相谈甚欢，十月中旬辞别搬到寺里，经常回青槐居但从不留宿。

　　所给原由，仅一句‘令姜已及笄，非小孩子，男女有别’。诓人罢了，若真授受不亲，幽影哪里缺他容身之处。

　　令姜料想其中失踪这段时间一定经历过什么，却始终猜不透究竟何种骇人变故，足令人面目全非。

　　庆志不愿说，她就不问，回来就好！

　　惊涛骇浪归于平静，暴风雨来临前专属的静谧。

　　这令人胆战心惊的祥和，维持不到半年，翡翠扳指现世令她心底波澜乍起。

　　从始至终振振有词据理力争，所有傲气不过为了掩盖心中恐惧，最好唬住对方，立竿见影。尽管她比谁都清楚，种种举动对于那人来说，应与小丑无异。

　　鹅毛大雪纷飞，她与庆志赴西浑国黄沙关执行任务，任务结束后二人择一客栈小憩修整。她睡意全无，留下书信独自外出闲逛，晌午提着一包杏仁酥带给庆志。

　　叩门声夹杂着茶杯落地音，前者令姜所为，后者从庆志屋中传出。

　　恐是误听，她先喊两声庆志，屋中短暂安静。前后异常使令姜不安，径自推门而入，果不其然，桌边有紫衣人头戴黑纱箬篱背对门口。

　　桌面放了一枚翡翠扳指，隔得远且逆光，令姜未看清楚扳指表面的纹路。但扳指深绿无瑕疵，水分足至透亮，属绝佳质地，非达官显贵难得。

　　那人似乎没打算与令姜照面，始终背对着，没开口没转身。

　　倒是庆志眉头微蹙，沉声呵斥：“出去！”

　　眼神之凌厉实在罕见，令姜微微愣住，继而退出屋子带上门。

　　仗着一身好武艺少年扬名立万，数不尽众星捧月，与熟人庆志嬉皮笑脸，与生人他高高在上。

　　可那时，令姜分明记得，他口气中似祈求，带着几分敬重，还有几分惧怕。

　　“山雨欲来风满楼，凭你一己之力护不住。好生思量，莫悔不当初。”

　　“殿下，庆志一介草民，靠点蛮力讨口饭吃，胸无点墨愚钝至极，难当大任……”

　　“呵，倘你真如自己所说这般，我何故大老远来寻你。无妨，我等得起。这枚翡翠扳指我留下，你想通了带它来见我。”

　　殿下之名，皇子王爷皆可如此敬称。

　　屋中男子西浑人士装扮，倘他为西浑殿下，照庆志脾气断无需自称草民；若那人为楚国殿下，刻意大老远地追到西浑来寻庆志，还是偶然临时看中庆志年少有为，欲揽至麾下？不得而知。

　　不容令姜多思，听得屋里庆志高声道：“草民恭送殿下。”

　　她明白那是庆志知道自己偷听，特地提醒自己躲开。

　　追问时庆志什么都不讲，只说那人并不知自己化名逐梦令在幽影楼谋事。因着这层缘由，当她从山萘口中听到那枚翡翠扳指时，才敢走险棋大胆冒充。

　　黄沙关密事庆志好像挺生气，她亲眼见庆志将紫衣人那枚翡翠扳指扔进沂水河。自那以后，庆志再没让她跟着出任务，为堵住悠悠众口，便让令姜接单自己执行，对外继续保持着双人合作姿态。

　　她瞒着庆志偷偷依照印象绘制翡翠扳指图，托可信之人打听，然而纹路记不清楚，只大略得知那种扳指乃西浑国皇亲国戚特有。殿下二字，又将范围缩小至几位西浑皇子王爷之中。

　　三皇子、七皇子早殇。

　　二皇子分封远离王城，彻底无缘皇位，多争无意。

　　五皇子常年幽居深宫，及冠了都还没封王。书生楼主说其明面儿承国运而生，重兵保护，实际上不受宠程度乃西浑建国两百年之罕见。

　　除去这四人，其余四位皇子，再加三位西浑国主亲弟弟，究竟谁在逼迫庆志？

　　“翡翠扳指再次现世，直接点名要庆志执行简单到令人不解的任务，其背后动机昭然若揭。如果这是庆志劫数，我替他挡。”

　　西风楼书房毗邻一株粉色玉兰，几片玉兰花瓣挤进窗间缝隙，类似她的倔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哪怕粉身碎骨依然不回头。

　　书生楼主难得郑重其事，背倚窗柩神情凝重。他摇摇头，意见相左：“仔细捋捋，其中曲折断非明面那么简单，当务之急必须查清楚三件事。其一，中年男人和紫衣人究竟什么身份，他们是否有关联？其二顾安到底是谁？其三，这些年庆志经历了什么？”

　　“顾安……邙山书院教习。”

　　“你相信？”

　　种种迹象表明，她连自己都难以说服。

　　“昨天那人携万金兑票到幽影，票据所印兑换地址乃西浑第一大钱庄，其背后势力为西浑太子殿下。疑点紧接而来，他亲手戴着翡翠扳指，锦衣华服，哪怕你侧面道其身份都不加遮掩。可据我所知，西浑皇室有规矩，不许与江湖势力来往，他毫不避讳也罢，反倒仗势咄咄逼人。太子既定国储，最不缺趋之若鹜之人，何故以身犯险留下把柄？”

　　经他分析，令姜越发迷惑：“两股势力？”

　　“或许不止！”书生不敢肯定，“依你所言，黄沙关紫衣人举止谦和气场强大，应是不俗人，可即使扳指被庆志扔进沂水他也不曾追责。你怎么看待紫衣人目的？”

　　“他知道庆志处境艰难，欲施以援手，但条件苛刻庆志不答应。”

　　点头，书生楼主却保持中间立场：“这算不错的一种设想。”

　　“与西浑太子有关？”

　　“或许有，或许为敌对势力混淆视听。最糟糕的情况，西浑太子、紫衣人、中年男人、顾安各自分属不同势力，他们都想将庆志招致麾下效力。庆志执行南洋任务回来性情大变，你应该十分清楚，那任务不是你更不是我所接，他……这般固执……”说到激动时，书生楼主露出痛心疾首苦思不得状，“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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