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龙吟

　　话音落，一道红光闪过，棋盘应声碎裂，待中年男人回神定睛，剑刃早收进紫檀剑鞘，眨眼之间而已。

　　小姑娘瞳仁浅棕盛满凛冽，她冷冷问：“够资格吗？”

　　中年男人呆若木鸡，愣愣点头。

　　“取谁性命？”

　　“邙山书院教习先生，顾安。”

　　玉兰花与白月光？

　　整理仪容，拱手作揖，中年男人言谈与先前天壤之别：“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万望姑娘海涵。”

　　斜眼横觑，对方左手拇指上一枚翡翠扳指引起令姜注意。心头咯噔，她随意扫视一眼未多作停留。

　　小女子傲气不肯给金主台阶下，白衣男子赶紧打圆场，嘿嘿一笑：“无妨无妨，好歹万金非小数目，试探试探属情理之中，理解理解。”

　　转瞬，部下驳他脸面。

　　立正逐客，她言辞笃定：“阁下请回！”

　　中年男人惊愕之时，白衣男子心急跨步至令姜身边，细声恼她：“你这是作甚？”

　　“阁下特意藏起王令，继以重金相诱，无非欺我幽影楼主满腔墨水。”

　　白衣男子凝神思量，此话到底归属褒还是贬。

　　“幽影律令第四十八条细则二规定：不允参与朝政争斗，若有违背，轻者逐出，重者诛杀。”作势拔剑，牙座轻咬，下颚微抬，眼角眉梢挂住一丝警惕，“我非常怀疑，阁下此行真正目的。”

　　心中九九遭曝光，中年男人反倒不慌不忙，浅笑道：“年纪轻轻心思细致如斯，幽影果真藏龙卧虎，在下没来错地方。姑娘思虑周全，只是所言差矣。藏令牌以布衣之名请幽影杀手，刺杀对象又只是个教书先生，在下谨遵幽影规矩未有半分逾越，不知何来逼迫一说？”

　　“心知肚明即可，何须说破！”

　　“区区末流教习，对于姑娘来讲不过手起刀落而已。”

　　“末流教习？”她冷笑，表情中毫不遮掩怀疑，“既是不入流之辈，杀鸡焉用宰牛刀？阁下府上护卫直接出手不就行了？或者，其他组织、其他刺客，完成阁下任务不在话下，大老远跑来幽影，还偏找逐梦令。如此反常，让人不得不心生疑虑。”

　　未明言府邸名，然话已至此，中年男人不再兜圈子：“姑娘既识得扳指，必定知道其中利害，没必要为个陌生人陷自己于两难境地，不明智之举。”

　　“交易不成，我自不问阁下意图，权当无所闻，望阁下另请高明。”

　　中年男人比她更直接：“如果我非得请逐梦令呢？当如何？”

　　“若你今日所言是威胁，我不介意你试试。”

　　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书生楼主表面痴愚，内心却跟明镜儿似的。与令姜几年朝夕相伴，她对任何事都无所谓淡然处之，他还没见过她这般如临大敌不肯退让。

　　和亡命之徒硬碰硬难讨好彩，中年男人似局外人，转而与书生楼主谈笑：“南盟北幽共铸楚国江湖之远，声名远扬，在下孤陋寡闻，竟不知偌大幽影楼是个小姑娘做主。”

　　“非也非也。”白衣男子赶紧摆手否认，表情认真，“小生不才，学识浅薄武艺不精，承蒙楼中人士抬爱，于崇明五十一年岁秋继任幽影楼主之位。纵万般努力，夜以继日学习楼中事务，仍未习得皮毛，实在百无一用是书生。不过小生并非毫无所长，阁下与小生昨日初相识，未能知晓也属情理之中。小生仅有一点，还算自己看得过去，我护短。”

　　书生肠子十道拐，丹田生二字，出口绕成章，长篇大论铺垫，终末才吐出‘护短’。

　　毕竟算贵客，生意不成情义在，笑脸得赔，白衣书生一副无可奈何样解释。

　　“阁下丝毫不倚仗位高权重，始终平等待吾辈布衣，如此抬爱小生不胜感激。阁下远道而来是看得起幽影，哪怕没得万金，吾辈理应出手相助。小生掌管幽影全凭诸位良师益友不弃，哪怕小生命赴黄泉，他们必也誓死追随；只是老祖宗规矩立在那儿，总有些人恪守陈规，小生怕妄动恐引非议，难以服众；更甚者，倘那些人揭竿而起，与小生追随者拼个你死我活，幽影乱成一锅粥事小，不复存在日后不能为阁下效劳事大呀。”

　　言外之意，哪儿来哪儿去，本尊护短不接单。中年男子自然明白，楼主低声下气不代表幽影好惹，多说无益，遂拂袖而去。

　　“威胁我？呵！”摘下面纱就地盘腿而坐，她有点儿生气。

　　“奸诈狡猾无理取闹之人，休要理会，为他生气不值当。”书生楼主跪坐在她身边，顺着捋毛，捏肩捶臂地讨好，“小令姜啊，咱打个商量，以后在客人面前给我留几分薄面呗。同意与否你使个眼神，咱俩多年交情，我一定看得懂。”

　　“有时间求人给面子，还不如多背几遍《幽影律令》，别到时候人家刨个坑诓你，还屁颠屁颠往里跳。”

　　“……”

　　作蹙眉深思状，忖度半晌，她幽幽开口：“众人道前楼主做事素喜独辟蹊径，果不曾欺我。先楼主当初选你当接班人，也不怕幽影百年基业葬送了。”

　　啧啧两声，书生楼主说她嘴毒得跟刀子似的。

　　青槐居小屋傍树而建，那棵槐树乃创楼之初所栽，百年腥风血雨屹立不倒，年年岁岁槐花怒放，仅两年缺席。

　　传闻讲，崇明五十一年天象异常，幽影祸事频发，先楼主临终所托，竟是个文弱书生。那一年内忧外患，青槐枯萎，书生楼主处境艰难，他久居西风楼两耳不闻窗外事。

　　翌年春始，迎流民庆志，青槐抽新芽，月余，令姜至，青槐开花。

　　不知从何时起，传谣越发癫狂，说什么幽影逐梦令戾气深重，连吸血青槐都莫敢不从，楼中人皆绕道而行。令姜喜爱清净倒无所谓，庆志挨不住，天天缠着诸人。

　　起先碰壁无数，令姜和书生楼主皆劝他省省心，他极恼，骂令姜二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得益于庆志锲而不舍，他三人所背负偏见逐渐消散，袍泽之情日渐深厚，很多话无需道明彼此心知肚明，譬如令姜假以逐梦令之名拒绝西浑王室。她段不能容许庆志再受到丁点儿伤害，书生楼主心中明了。

　　前年六月，庆志远赴南洋执行任务，临行前答应定赶在小银杏落尽前回归。十月初七令姜及笄，他最终失约。

　　青槐居桃花开遍，槐花落尽，幽影暗堂倾巢而出未探寻到庆志半点音讯，仿若人世间从没出现过此人。及至生离死别，方恨人生苦短，令姜悔不当初。

　　“别轻易哭，在乎你的人会心痛，不在乎你的人会心烦。”

　　幼时学艺挨不住失败煎熬，小小年纪总爱哭几回发泄，每每抹泪，庆志便一壁故作嫌弃一壁不厌其烦拭泪宽慰。

　　年长些，她不再轻易哭泣，唯庆志失踪时某个雨夜，自梦魇惊醒，上西风楼与书生楼主对影长酌痛哭流涕。

　　‘我不该接下那个任务，他回不来了吗？’

　　夜冷风凄，书生楼主缄默不语。答不出，亦不想答出，他与令姜有着同样期盼，或者奢求。

　　南洋任务，非令姜主意，乃庆志自己坚持。彼时书生楼主竭力劝说未果，遂了庆志所愿，论起来，那事他自责不比令姜少分毫。

　　端阳节来临，令姜特意选个大饱满的东山枣，取槐花蜜煮，制作蜜枣馅儿粽子，庆志最爱。她不大喜欢，庆志懒得做，许多年未尝过蜜枣粽。

　　后来，蜜枣粽全部腐坏，庆志归期未定。

　　去岁六月，江湖开始传言，幽影逐梦令葬身南洋，书生楼主也断了残存的一缕希冀，常来青槐居陪伴，即使十顾茅庐不得见一次，他依然乐此不疲。

　　幽影楼没有因失去一个逐梦令而大乱颓废。她不同，庆志是她活着的证据。

　　来幽影五年，往回执行任务前庆志总假意嗔怪：“要不是师父临终托孤，至于为你口粮奔波劳累么？累死小爷了，不干了，饿死你拉倒。”

　　少女心中大英雄形象总是伟岸，哪怕她从不开口承认，但始终坚信不疑，庆志无所不能，没什么他办不到。

　　那一次南下，他难得温柔，以至于令姜全沉浸于那份久违温情里，忘体味他言外之意。

　　“此去一如既往，我善自珍重，你也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回来做红烧肉给你吃。”

　　再后来，幽影弟子将其视作精神异常，他们觉得没有谁能够等来命归黄泉之人，除非那人失心疯，青槐居姑娘大抵如此。

　　听闻居所里外一切物件皆备双份，每顿饭菜总摆两副碗筷，每天傍晚，她会坐在庭前木梯上等人。有时伴月小酌，有时就灯枯坐，有时吹一首埙曲，有时哼一支小调……

　　仿若，逐梦令一直都在……

　　六月眨眼间消逝，书生楼主约摸知晓无望，竟也开始用心打理事务，尽管总有纰漏，他不再三天两头跑青槐居。倒是杀手山萘来得频繁些，她聒噪，多半自说自话，令姜做着自己的事听她讲。

　　中秋那天，书生楼主和山萘皆来寻，请她共赴盛宴被拒。掌灯时，暗堂瓦休提两壶桂花酿到青槐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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