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龙吟

　　三千青丝拧作麻花辫，绕过左肩头垂下，尾梢以酒红发带束缚，酒色长裙镶缀几朵白梅，交领衣裳白似雪，红白交应间，姑娘面庞越发娇俏。

　　乌篷船到竹筏边，崖香收桨正身，瑞凤眼尾轻轻上挑，眸光灵动。

　　令姜旁的没想到，唯有一句‘水剪双眸雾剪衣’萦绕脑海，她心道果真‘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倒非说姑娘绝世美艳，然论灵气，怕无人能及。姑娘超然，仿若世间万事万物皆如浮云流水，而她只是个看客。

　　乌篷船舷及膝，顾安侧身欲要搀扶令姜先登船，令姜道声谢婉拒，自个儿脚尖点竹筏，轻轻跃上船头。

　　无如奈何地抿嘴笑笑，顾安再邀瓦休上，自己落后。三人齐聚，姑娘再靠岸行驶数丈，林木森施展轻功飞来。

　　“前方江面雾大湿寒，客人请进船屋暂避。”崖香没急着划船。

　　地点隐秘，应仅内部人员知晓的通道，令姜和瓦休明白姑娘言外之意，一前一后弯腰进了船屋。船屋内衬黑布，点了盏马灯，光线微弱。两人并排在左边落座，顾安和林木森紧接坐在对面。

　　顾安解释说：“原本进邙山该走七里亭码头，只因三月书院开学，往来人员多，进码头盘问事宜繁复，为此绕道水路。前方有片区域常年被寒雾笼罩，恐湿气伤身，只得委屈二位了。”

　　瓦休说：“无谓，先生思虑周全，我等理解先生良苦用心。”

　　“寒气湿重，渡船的姑娘衣衫单薄，不打紧吗？”令姜刻意问，她自然明白渡船人既敢撑船过江，必定功力超群。这么问，只是想确认渡船姑娘是否是那晚和顾安一起的人。

　　语方休，船头飘来回答：“这点寒气伤不到我。再者，我往来江面多回，最熟悉怎样以最快速度渡过寒雾区，减少寒雾对身体带来的伤害。”

　　瓦休接话：“崖香姑娘多年修行禅定内功，区区寒气不足以令姑娘畏惧。”

　　崖香？沙依然口中那位先生家里的姑娘？令姜留心时，听得顾安开口。

　　“瓦堂主谬赞。小姑娘武艺略习得皮毛，远不及瓦堂主称赞水平。江山寒雾实是崖香所设，她不在场的话，连顾某和林护卫都过不了这江面。”

　　“原来如此。”令姜听得出顾安有意隐瞒，不禁想起沙依然的话。

　　多少姑娘惦记先生，都被崖香给拦住了。

　　心头莫名堵得慌，令姜高声向船头方向道：“昔闻邙山崖香姑娘身手了得，令姜久钦硕望，倘承不吝赐教，令姜荣幸之至。”

　　“好说。”

　　渡船人崖香答应干脆，令姜反而不知该说点什么。

　　瓦休替她解围：“令姜客居贵地，叨扰时久，敬请先生多劳费心。”

　　“瓦堂主言重了，寒舍冷清，若蒙亲友时常眷顾，热闹些甚和我意。”

　　江面风平浪静，暂时挤在狭窄空间倒也无碍。大家闲聊拉扯，片刻船驶过寒雾区，光线霎时明亮，穿透船屋内里黑布。

　　瓦休起身掀起布帘，推开船屋门出来透气。崖香听见声响，回头正好跟他视线相对，船尾人目光直白而灼热，令她稍有不悦。

　　不多时，船停靠岸边，众人沿羊肠小路上山。山路蜿蜒曲折，坡势陡峭，小块青石板铺就的路够一人落脚，路两旁茅草丛生，确实人迹罕至。

　　翻过山头俯瞰，半山居房舍出现在眼前，居所和邙山书院隔着山坳遥遥相对，学子成群结队往书院行进。

　　山顶凉亭休息片刻，继续赶路，下山容易，几盏茶功夫便到了半山居外。

　　崖香未踏进居所，便以码头繁忙为由率先离去。瓦休陪同大致参观半山居，而后婉言谢绝留宿赴宴的盛情，大致嘱咐些关心话，于晌午时离开半山居。

　　“木森，你代我送送瓦堂主。”顾安吩咐，眼珠子一定，微乎其微地对林木森点了点头。

　　自由跟随，林木森知道他的顾虑，颔首应答，继而作请的手势。

　　转瞬，居所庭院中剩令姜二人。和先生独处她略显拘谨，顾安瞧出端倪，便道：“舟车劳顿，一定累坏了。”

　　上山时日头渐盛，令姜体虚易出汗，一口气爬到山顶，的确累人。凉亭稍事歇息缓过劲，到居所好了大半，或因平时习惯午睡，到点就犯困，眼皮子沉重。

　　她强撑着笑回：“不累。”

　　指着对面两层阁楼，顾安介绍：“二楼靠北那间是我的卧室，崖香提前收拾出来，你在邙山期间住那间屋子。一楼最南那间是厨房，崖香把饭菜做好了温在锅里的，休息会儿吃点东西。我现在要下山处理些事情，晚点才能回来。你把这儿当青槐居，别拘束。”

　　崖香事事准备周全，收拾屋子之类都亲力亲为，他们关系当真不一般。

　　“先生请便。”

　　眼观房屋四周的美景化解怨气，与此同时又怪自己想太多，令姜复杂的思绪经脸部传达，演变成另一种意思。

　　顾安以为她害怕，就宽心说：“这儿很安全，别担心。傍晚之前我一定回来！”

　　书院院长派人来催，顾安匆匆随人离开。

　　顾安走后不久，令姜随意走动探查环境，摸清半山居门路，登二楼卧室合衣休憩。辗转数天，身心俱疲，躺下小会儿就入了梦境。

　　睡梦中惊醒，因楼下传出乒乒乓乓的声响。

　　顾氏先生设身处地地为人考虑，明知自己在二楼休息，绝不会制造噪音。

　　楼下是谁？

　　蹑手蹑脚下楼，屏气凝神往厨房挪动，日落西山红了半边天，她手中泣血泛着凛冽幽光。

　　且说厨房中那女子素衣白靴都沾了灰，同灶火奋力斗争，又是吹烟筒又是细小干树枝，轮番招呼火势不见半点起色，反而被浓烟呛到咳个不停。

　　挣扎着窜出厨房，冰凉触感浸透骨髓，沙依然吓得忘记呼吸。

　　持剑人先反应过来，令姜想起书生楼主的话，他说半山居除了顾安、林木森和崖香以外，旁人无法靠近。为此，令姜举剑横在沙依然脖颈，质问：“你怎么在这儿？”

　　“是先生！”着急地脱口而出，沙依然揪心，生怕她一不留神失手，自己小命不保。

　　果然，摆出先生身份，紧贴脖子的剑稍微偏离三尺，停顿刹那，彻底移开。

　　几乎同时，沙依然弹开丈远，摆副防卫姿势，心里嘟囔怎么之前没看出来她身手不凡。

　　泣血收进剑鞘，她问：“先生呢？他没回来？”

　　警惕地盯着对方，沙依然心有余悸。

　　谨小慎微地观察，觉得令姜当真不准备攻击自己了，沙依然重重地吐气，锁紧眉心数落：“先生担心你一个人害怕，特地叫我来陪你。我还想着你一觉醒来饿了怎么办，忙着给你准备吃食，你倒好，一见面就差点要了我小命，有没有良心啊你？”

　　令姜半鞠躬道歉：“得罪了，请依然姑娘海涵！”

　　方才被吓得不轻，全然逞口舌之快，令姜郑重其事地致歉，沙依然反而不好意思。

　　“理解理解，成长环境那样了，警备心异于常人也属情理之中。原谅你了！”

　　“成长环境？”

　　顾安跟她说了什么？不！他亲口答应替自己保守秘密的！

　　沙依然走过来，仍保持半臂距离，说：“幽影那种地方出来的人，夜里都睡不安稳，随时随地戒备。崖香刚来的时候，连先生都无法接近呢。”

　　“崖香来自幽影？她不是先生收留的落难孤儿？”

　　四处张望，确定周围环境安全，沙依然靠近些，压低声音说:“悄悄告诉你，别声张！其实，她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活着走出奈何域的人！奈何域你知道吗？你们幽影楼禁地。”

　　她越发兴致勃勃，渡船人竟然活着走出了奈何域？

　　“不应该啊……”沙依然纳闷，“她离开幽影的时候你已经在那儿了，你不知道当年发生的事？”

　　一头雾水地摇头，令姜想或许是庆志刻意不让她知道吧。她人住在幽影，却并不了解幽影内部事务，庆志下过命令不许她过问幽影内务，她谨遵嘱训。

　　沙依然熟络地搭令姜肩膀，绕开话题：“那件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等哪天得空我仔细跟你说。快洗把脸，帮我烧火，那东西实在玩不来。”

　　边说边拽着令姜衣袖，拖她进烟雾缭绕的厨房。

　　对岸山依稀升起几缕炊烟，正是收活时辰。邙山书院背后有座精美凉亭。林木森健步如飞，赶赴亭中，汇报今日所得。

　　“瓦休没和任何人见面，崖香亲自送他出山的。”

　　“很好，辛苦了！”

　　“先生信任崖香，属下不怀疑这点，只是想不明白，先生为何要带瓦休走寒雾江面。他毕竟是幽影楼的人，而那条路必要时能救先生的命……”

　　当事人十分淡然，说：“他早就开始留心寒雾江面那条路，与其等他自己查，还不如放手一搏，赌他是否真君子。瓦休实力出众，幽影楼虽大，却装不下他这尊大佛，他要想走，晏七步根本留不住。”

　　“幽影暗堂地位极高，他所处位置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少人求不来，他会轻易放弃？”

　　“志不在此徒留无用，晏七步比谁都清楚。瓦休一直在找人，那个人和崖香长得极像！”

　　算利用崖香吗？林木森于心不忍，幽影楼对崖香来说，是幽冥界，是葬身冢。

　　“此事崖香完全知情，她想通过瓦休调查些事。”

　　他能看透别人内心，顾安从林木森黯然神色里读出讯息，可是谁能猜透他的心呢？

　　负手而立，顾安闭眼聆听风鸣，时局所迫，令他不堪其扰。

　　“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这颗心像活了一百年，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林木森知道顾安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他的心很软，软到宁愿自己受苦受累，绝不轻易连累无辜的人。恰是这柔情，令他举步维艰，好在，这使他深恶痛绝的日子，马上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时机一到，把沧源嫡郡主安全送回，先生便可回去复命了。此事办妥，尊主定然对先生刮目相看。”

　　良言一句三冬暖，顾安很受用，头顶阴霾慢慢散开，唇边漾出个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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