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龙吟

　　今年雪化开山早，春天较往年更暖和，白日艳阳高照夜幕余温尚存，人未至声先到的武师就像烈日般热情似火。

　　“顾老弟叫我好找！”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顾安展笑，走出凉亭相迎。

　　高喧者人高马大络腮胡大脸，步伐矫健，三步并作两步朝凉亭来。

　　作揖互道平安，来者欣喜寒暄：“距前次见顾老弟，已两年有余啊！实在想你诶。”

　　此男子姓金名卓，字耀宇，与顾安有两年同窗情谊，私交甚笃，从胡笳书院结业后，经顾安引荐，成为邙山书院唯一的燕国教习。

　　近年来因燕与西浑摩擦不断，严重影响两国邦交。两年前金卓回乡办事，燕国和西浑纷争加剧，朝廷下了禁令，官方民间皆断了往来，他未能折返邙山。

　　“山高水远，能得耀宇兄挂念，京墨心有慰藉。”

　　金卓长叹，欲言又止，顾安顿时察觉，便请他但说无妨。

　　“我楞是个粗人，有些话说得不好听，你别往心里去。”金卓抱拳先致歉，“听闻你从幽影楼带回个小姑娘？”

　　顾安应下:“确有其事。”

　　“你离她远些好。”

　　“耀宇兄此话怎讲？”

　　“你带她回来前难道没调查过她到底是谁？”

　　他大约猜到金卓言外之意，不太敢肯定，故作说明：“幽影楼杀手逐梦令的妹子，楚国险州来的孤儿。虽住在幽影楼，但和幽影楼没有牵扯，耀宇兄不必担心。”

　　“不管你什么打算，她留不得。”

　　“为何？”

　　“沧源事变，你可知？”

　　顾安点头。

　　金卓说到紧要关头，整个人异常亢奋，抬着手，肯定地说：“我告诉你，她就是那个失踪的嫡郡主，真正的沧源嫡郡主。如今沧源王宫里那个，是假的！”

　　那事除池前辈、庆志、林木森和自己以外，再无旁人知晓。金卓从何得知？

　　“两国纷争并不影响我珍惜咱们这段友谊。别管我从哪儿得知，如今沧源内部千疮百孔，沧源大君受制于人，你送她回去，不见得是好事。”

　　金卓话说到这份儿上，想必知道更多沧源旧事的内幕，他甚至连自己接受的任务都能随口说出来。顾安一时间看不清自己真心所交的朋友到底是谁。

　　极速权衡，顾安挑明：“我知道她是沧源嫡郡主。”

　　“既知她身份，还去惹火上身？”

　　“耀宇兄为京墨着想，京墨感激。大妃对京墨母亲有救命之恩，大妃女儿遭此劫难，京墨焉有不救之理？”

　　旧事重提，金卓晓他重情义，心知欲劝，需得从长计议。

　　视顾安作知己，金卓不拐弯抹角：“依稀记得先生夸你，说‘三冬文史足用’一句实是为你量身而衣。恁些年你自己处风口浪尖，如履薄冰，眼见即将堕入深渊却能全身而退。这般处境想必你洞悉全局，你且聪颖，怎不知那女子非寻常人家孩儿，她于你生计毫无益处，只会令你如履薄冰，更加举步维艰。”

　　意料之中，顾安坦诚相告：“京墨生无可恋时，全凭寻找嫡郡主的念头重生，如此命定之人，我愿倾尽所有护她周全。”

　　“你……”

　　金卓愤慨，又不知怎么劝。顾安素以好脾气著称，唯亲近之人方知他执拗更胜一筹。

　　强劝不得，金卓决议退而求其次，趁顾安不在时，自己前往半山居找令姜。

　　夜幕降临，她与沙依然一同掌灯，挂一盏红灯悬半山星火。沙依然先去铺床，崖香只准备了一床被子。令姜搬张藤椅到院中，盖条鸭绒毯，躺着望满天星辰。

　　看得累了，她闭眼假寐，山风过境，吹起心底涟漪。

　　有人已经走到院外，令姜以为是顾安回来了，浅笑掀开毯子，高兴持续时间极短，登时被紧张填满。

　　一道篱笆门不高，中年武师人高马大。

　　警惕陌生人，令姜眼珠子快速扫视四周，寻觅护身武器。

　　金卓将一切尽收眼底，朝令姜微微颔首，轻言道：“姑娘莫怕，金某人并非恶徒。”

　　令姜顾着防备，不理会他说辞。

　　“金某人乃顾先生知交，今日特地来见姑娘。”

　　“阿奴与阁下素不相识，不知阁下特地来见，所为何事？”

　　沙依然出门看到来人，大惊大喜地扑到栏杆处嚷嚷着问候：“金武师，真的是你？”

　　“依然姑娘。”金卓笑着打招呼。

　　果真熟人！令姜警备心稍微减去，但深夜造访，况且先生不在，总归该有所忌惮。

　　“金武师，顾先生不在半山居。你有什么话传，依然帮你转达。”

　　他们之间很是熟络，令姜敌意褪去大半。

　　“不了，顾先生既然不在，深夜打搅多有不便。我与令姜姑娘说几句话就走。”

　　沙依然很热情，快速跑下楼，说什么也得请金卓入内吃杯茶，金卓则看向始终如临大敌之人。

　　前去开门，令姜缓和口气，邀请他:“既然来了，阁下喝杯茶再走吧。”

　　招呼引领客人回一楼中间的堂屋，沙依然热情洋溢，点灯挂罩，央金卓一定等会儿，言罢，径自往厨房烧火煮茶。

　　片刻，堂屋中只剩令姜二人大眼瞪小眼。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当所有逆流势要将她再推进深渊，她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哪能轻易放掉？既然天不亡人，容她逃离地狱，自然拼尽全力活下去，只要能等到庆志，可以提升能力，攀附也好，苟且也罢，有什么关系呢！

　　第一眼见到，金卓惊讶于小姑娘心智之稳，没记错的话，沧源嫡郡主还不满十八岁，果真帝王家孩子早失童心，此话不假。

　　“不知阁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言语间不急不躁，似羌水源头般平稳，令对坐之人不禁暗自佩服。

　　挚友顾安身处险境仍执迷不悟，到来之前，金卓决意劝说令姜离开，倘若不从赶尽杀绝也不为过。

　　“金某人有一事，劳请姑娘相助。”

　　“阁下说笑。”令姜正襟危坐，嘴角噙抹苦笑，“令姜一介失孤农女，幸得先生垂怜苟活于世，没什么本事，相助二字实在折煞。阁下既与先生莫逆之交，令姜自当敬重，哪里能为阁下效劳，那也是令姜福分。”

　　官话连篇，灯影绰绰里姑娘眉眼不卑不亢，半点不像寄人篱下落魄之徒。

　　“金某人所求，郡主举手之劳而已。”

　　一声郡主，她桌下的手捏紧，座牙微微咬住，扯出丝假笑，面上泰然道：“阁下真会开玩笑，这话一出，倒让令姜对阁下与先生间情义有所疑虑。”

　　“休伶牙俐齿，不管你承认与否，你且记下，金某人直脾气讲不得委婉话。顾老弟心慈手软，金某人可不比他那般怜香惜玉，姑娘好生修养便罢，倘生不安分欲连累于他，金某人绝不会坐视不管。”

　　他毫不客气撂下狠话，这厢却依旧故作无辜。

　　“阁下所言差矣！先生对令姜救命之恩大于天，令姜每日所思所想皆是如何还报，怎来不安分守己一说？暂不论令姜仅仅是个卑贱孤女，即便贵为阁下口中那位沧源郡主，如今山下相继传言沧源事变，沧源河鼓侧妃掌权，大妃与嫡郡主再想复势回天乏力，令姜若真是沧源郡主，定不行以卵击石之谬策。阁下所言岂非妄论？”

　　“但愿如你所言，回不回去是你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你要顾老弟牵扯进沧源的事，我第一个不答应。金某人既敢笃定尊姑娘声郡主，必然早已查明姑娘身份，无旁人在侧，何须隐瞒！”

　　“现下无人在侧，令姜权可当听听作罢，只是阁下口口声声把令姜当作沧源郡主，不免让令姜后怕，真担心阁下说得顺嘴，一时逞快在旁人面前不慎漏口，反倒给令姜带来诸多不便。”说着，她站起身作揖躬身，请求，“令姜命运已然实属不幸，祁望阁下怜悯，莫再拿奴家打趣，令姜不胜感激。”

　　一派淡然出尘，金卓突然想起那位燕南女子。

　　经年前，燕南燕北还是一家，某年那达慕大会，燕南女子舞弯刀挥长剑，打马过草原好生潇洒，豪情不输男儿。

　　后来，那女子嫁了沧源大君，听闻她姑娘生来命格硬朗，沧源巫师预言嫡郡主必将引领沧源开创新纪元，母女二人相互成为彼此的贵人，一时风头无俩。

　　再后来，沧源事变，燕南女子如流星坠落，她姑娘也下落不明。

　　传闻总归有几分添油加醋，彼时金卓还同人讲起，不知燕南女子家姑娘是否有这般恣意，常年遁世怕不及燕南女子万一。

　　这会儿面见，还算稳得住，勉强有几分燕南女子的风采。

　　连出几招，她处变不惊，金卓心中没几道弯弯，一时间哑口无言。正思量怎生应对，令姜笑意盈盈朝院门口方向欠身，恭敬喊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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