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龙吟

　　书生楼主转身，皱眉打量，他不敢相信，试探地问：“乌莹与先生说过什么令先生误会的话么？”

　　顾安否认：“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谁，我还知道你正在做什么，不过不用担心，兴许我们殊途同归。”

　　悲喜交加，喜的是乌莹未背叛自己，悲的是自己完全没调查到对方身份。

　　“你到底是谁？”

　　从庆志异常的行为举止，书生楼主能断定眼前人非寻常之辈，但他究竟什么身份，却连暗堂都探寻不得。

　　“目前为止，不是敌人。”

　　“如何信你？”书生楼主问，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对顾安并没有表现的那么防备。

　　“因为崖香信任我，而你信任崖香。若没猜错，你信中所述，乃当年奈何域事件前因后果。越是在意，越担惊受怕，所以瞻前顾后，如果没有十全把握，你是不愿提及那件事的。对吗？”

　　听罢，书生楼主蓦然一笑，释然地舒口气，持信回来，说：“先生很会分析别人心理。”

　　“旅途坎坷，谨言慎行，善于从细微里求生存罢了，世子应深有体会。”

　　尽管不知对方身份，但书生楼主也袒露，将写了‘乌莹亲启’四字的信交给顾安。

　　“正如先生所言，旅途坎坷，我不愿她经受这种磨难。奈何域之事，是我负了她，再见亦是伤心。请先生帮忙带句话，就说七步希望乌莹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无时无刻平安康健……”

　　“就这样？”

　　“就这样……”

　　承诺一定把话带到，临走前，顾安说：“方才想了想，与其欠着晏楼主人情，倒不如现在还了，落个清净。”

　　书生楼主不解他话中音，纳闷地瞧着。

　　扬扬那封没留名的信，顾安自请：“黄沙关找百部书生，报顾某之名，他会告诉世子除掉石长老师徒的方法，连根拔起干脆利落。至于原因，跟石长老相比，我更希望你坐稳幽影楼主之位。”

　　“不仅如此！”

　　“对，不仅如此。晏楼主的事儿忙完，才有空去见崖香。下月初一她生辰，晏楼主若得闲，欢迎来邙山做客。”

　　晏七步沉默，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人。

　　“哦，还有，她如今更名崖香，不再是台吉乌莹。晏楼主叫她崖香，她或许会高兴点儿。”

　　拱手辞别，顾安留下个潇洒背影，像极了做好事不留名的侠士。

　　可他不是侠士，他只是太清楚在绝望中等待是什么滋味。

　　无名信封里装着件陈年旧事——子夜歌起，河鼓喊声天响，崇明事变，沧源大妃与嫡郡主不知所踪。沧源大君遍寻，未果。崇明五十八年月半，国师于昆山城郊红月山庄接回燕南血脉，然沧源大君迟迟未令嫡郡主跪拜宗祠。

　　沧源失踪多年的嫡郡主重返故里一事，曾轰动八方，坊间传言与信中描述一致，唯独缺了地址。这些年顾安没少出力打听，毫无所获，幽影暗堂果真是利器！

　　这次赴西风楼之约，他猜到书生楼主会就青槐居的事感谢自己，他的计划是趁答谢时询问对方，是否愿意跟自己交换情报，借此试探幽影楼是否有沧源旧案的消息。

　　没曾料想，书生楼主竟这般阔气。

　　诚然，其中另有其他因素，顾安铭记在心。

　　沧源旧事有了眉目，幽影之行得偿所愿，接下来，便是带着令姜离开这危机四伏的地方。

　　可是，她好像对自己已经产生误会……

　　确如他所虑，令姜正在犹豫要不要跟他走。

　　瓦休离开后，令姜坐在茅草亭里读庆志留下的书信。

　　——

　　吾妹令姜抬鉴：

　　见信如吾，乍暖犹寒，殊以为念。

　　幽影波诡云谲，兄承命做事，未能及时知会，请谅解。往昔不应兄妹称谓，实恐不能尽兄长担当，今逢离别，蓦然神伤。

　　暂请邙山先生代为照料，妹当谨记兄嘱训，万事隐忍保全，倘遇急事，找七步相助，兄尽早回转。

　　宽心，勿念！

　　兄承上。

　　——

　　跟邙山顾氏去，是庆志嘱托，但她如今不知如何信任那位先生。温柔体贴是他，背景复杂是他，到底哪一面才能当真？

　　梦里别院幽暗，蓝花楹前的人是那阴冷院落里唯一的光；阳春三月挂墙头，少年时期的情愫比水清，淡到她不自知；祁城山寺月光清和，君似璞玉，如梦如幻。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有些事我很无能为力，他有心骗我那刻，真害怕他和我定下的标准南辕北辙。”

　　“人如果对了，所有标准原则都将作废。可是令姜，你有没有认真想过，或许你自始至终爱着的，只是壁辉棋室里那道影子，那张认真下棋的脸。”

　　金乌藏匿进山坳，瓦休总结今日谈话，他说假若令姜决定去邙山，他会亲自送她。

　　瓦休和顾安在青槐居外的小道上重逢。无法否认，顾安浅浅一笑干净又温柔，眉目泰然，仿佛世间狂澜都动摇不得，这从容令瓦休忍不住多望了他两眼。

　　作揖欠首，顾安就前几日搭救表示感谢：“幸得瓦堂主及时赶到施以援手，替在下解围，救命之恩感激涕零。”

　　瓦休诚恳道：“先生言重。部下疏于管教，误撞先生，休身为暗堂堂主，此事难脱罪责，该是休请先生原谅才对。先生贵为楼主宾客，身份毋庸怀疑，赵兴胆大妄为不知轻重，休替他向先生赔个礼，敬请先生见谅。”

　　“既是误会，解释清楚就好，瓦堂主不必自责。”顾安笑回，略微为难欲言又止。

　　“先生有事但说无妨。”

　　“在下确有一事想劳烦瓦堂主相助，不知能否？”

　　“先生请说，休力所能及，必尽犬马。”

　　“庆少侠临时托付，请令姜姑娘暂居邙山。行进途中令姜突然折返回幽影，期间不知发生何事，令姜姑娘似乎对在下产生了误会。在下担心她不愿去邙山，如此有违庆少侠所托，想请瓦堂主当一次说客。”

　　坦诚相告，瓦休请他宽心：“休与令姜忘形之交，许多事休能看清。令姜很听庆志的话，既是庆志临终所托，她一定会跟先生回邙山。令姜反常，实与先生无关，只因庆志故去，她难以接受。往后还请先生多多照拂。”

　　“庆少侠故去？”尽管早知奈何域一事，但不能为他人看出，顾安装作难以置信。

　　简略地讲述奈何域之事，瓦休口中，庆志和山萘皆是因想离开幽影而闯奈何域。书生楼主尽友人情分，随同共赴奈何，不料被奈何域毒物重伤，书生楼主大难不死，其余二人双双遭难。

　　顾安深表哀悼：“耳存遗响，音容犹在，哪料朝夕间竟天人永隔，悲伤啊。我只管自己猜度，没想到令姜正经历这伤心欲绝之事，连句安慰话都没说，实在自私。”

　　担忧且愧疚，顾安匆忙告别，往青槐居走。

　　作为暗堂头把交椅，瓦休同多个侦探组织往来密切，细作行内流传着三大悬疑——崇明五十一年西浑国阙关‘一夜雪’大案的始作俑者、沧源嫡郡主被接回的地点、邙山先生顾安的身份。

　　三者其一，幽影暗堂无意间查到沧源嫡郡主被接回前生活的红月山庄，书生楼主未见多欣喜，他冷静地把消息搁置，吩咐暗堂着力调查‘一夜雪’大案。

　　至于瓦休一直关心的邙山先生背景，书生楼主似乎一点儿兴趣也没有，甚至在西浑王室假扮聘客以万金天价请庆志诛杀顾安的事情后，书生楼主依然事不关己，继续热衷那毫无头绪的陈年旧案。

　　其中因果瓦休全然不明就里，难以理解书生楼主举动，冥冥中他觉得顾安非寻常之辈，暗中调查，却发现顾安的背景干净到找不出一丝破绽。

　　苦苦追查一无所获，正当他心灰意冷时，忽闻庆志把令姜托付给邙山先生，瓦休当即决意跟去。那时仅仅处于猎奇心理，直到奈何域见到崖香真容，他多了个奔赴邙山的理由。

　　至于令姜，怀疑归怀疑，她很清楚自己处境，书生楼主利益至上难依靠、瓦休即将远行归期未定，暗中对付自己的势力蠢蠢欲动，除了躲到邙山别无他法。

　　顾安站在青槐居院门口，令姜伫立茅草亭中，一道栅栏门像条鸿沟，总要有人先跨过，才能到达对岸。

　　跨步推门蓝衫飘逸，步伐轻盈似乘风而至，先生美色使令姜屏气敛息，手心紧握，她话少，紧张时愈盛。

　　走到她面前，顾安说：“崖香已经安排好一切，今晚出发。”

　　“嗯。”

　　心中藏着情意，表面云淡风轻，暗里波涛汹涌，令姜简单应答没说半句多的话。

　　顾安没来，她很冷静地以旁观者身份告诫自己那位先生不简单；顾安来后，一旦看见他会说话的眼，所有疑虑烟消云散。她很恼火自己立场不坚定。

　　短暂沉默，顾安瞧她不打算叙话，猜测起因，如实奉告：“兴许你难以置信，但你走后不久，山萘姑娘化作一丝轻烟随风消散了。关在石室时你情绪低落，我怕你承受不住，所以骗了你。”

　　“感谢先生坦诚以待，近来怪事接踵而至，山萘化成烟着实不怎么令人惊奇。令姜之所以生气，是气自己实力低微，眼睁睁看在意的人深陷困境却无能为力。无辜牵连先生，却低不下头说声抱歉，令姜歉疚。”说完，令姜向顾安深深鞠躬。

　　“愿你淌过三千俗世，仍身心清净，倘若凡尘令你不堪其扰，到我身边来，庆志如何待你，我便如何待你。”

　　抬眼望，顾安目光灼灼神情真挚，令姜哑然须臾，唯以笑掩饰内心风起云涌。她凑上前两步，调侃道：“先生可是在与我表白心迹？”

　　对方怔忪，她就势坐到茅草亭护栏上，环抱双手，佯装轻浮。可她到底不是个善于说笑的人，外人看来，略显尴尬。

　　顾安反应过来，无奈笑笑，顺着说：“令姜觉得是，那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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