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龙吟

　　“我叫令姜。”她一下子来了精神，乱了礼节，“明天还在原位置？”

　　“嗯，明日你提前些，我领你进去。”

　　傻乐地冲先生笑，估摸笑容会传染，先生再不是温煦浅笑，索性咧开嘴角，真可谓明眸皓齿。

　　“从羊从女之姜？”他挑眉分析。

　　“对。师父说是我救命恩人取的名，说希望我脾气温顺。不过令为何意，就不知了。”

　　“哦？你怎么理解？”

　　提及名中‘令’字，时至今日令姜仍难明白。她嘟囔道：“先生见过有哪家孩儿取字作令牌之意？”

　　先生被她逗乐。

　　“先生又怎么理解这‘令’字？”

　　“令四海安平海晏河清。许是你的恩人对你寄予厚望，亦或是他生平夙愿吧。”

　　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素日令姜并未觉得那些文人雅士与她们寻常人有什么区别，直到遇见先生，心生敬意。

　　溢美之词信手拈来，生生与自己这等俗人相绝。

　　彼时她以为只要足够努力，总有一天就能与先生比肩而立，后来才恍然，一开始就高估了自己，先生是自己穷极一生都无法到达的彼岸。

　　令姜开始逃避与先生说话，她与他形成鲜明对比，先生越是出言有章，她就越觉得相去甚远。

　　匆忙寻了借口，说要赶紧回家。

　　转身，先生叮嘱：“你慢些。”

　　令姜跟随师父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像先生这般温柔的，还是头遭碰见。

　　这份温柔，她贪念了许多年！

　　而那时候，先生温和含笑，切切嘱咐她小心时，她先愣住，然后说了句让先生也愣住的话。

　　“先生太温暖，会有很多人无法拒绝你的。”

　　急于逃离，以至下高墙时不慎扭伤脚踝。

　　转朱阁，令姜见先生行至莲花池畔，步伐轻盈，似踏云而去，他在池畔伫立良久。

　　后来，有人告诉令姜：‘你家先生是天上月，只可远观，半点别的情愫都是亵渎。’

　　先生踏湖心石板来时，秋风可爱；令姜卷秋风走时，风凛飒飒。

　　那些往事，像梦里的深海，先生临水而立，令姜踏月去寻，踩了个空，蹉跎了时光。

　　再相见，她实在不敢确定，这位先生是否还是当年的先生。

　　“他不记得我了……”令姜失落，喝口酒，“了缘寺见到先生，我就觉得十分眼熟，后来想起他是那个名留弥生小镇的先生。可他当时看我的眼神，和陌生人一样，客气又疏离。”

　　瓦休劝她：“一面之缘，且过了那么多年，不记得也正常，不用在意。庆志说他可以护你周全，你呢？如何打算？愿意跟他走吗？”

　　茫然地摇头，接二连三的事令她无暇顾及，像被抽了魂魄，徒剩躯壳。

　　先生怕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先生，亦或者自己先入为主，认为他是个正直的先生。

　　此外，她也记起那位名叫铭旌的少年，和那晚祈城外的杨铭旌，他们是同一人么？还是同名而已？

　　她在半山怅然怀念，记忆里的先生正赴西风楼。顾安认为，时间对了，有些事应该坦诚相待。

　　西风楼前有方池塘，初春时节碧莲未放，满满地浮了一池子的莲叶，远远看去像是块平整地。顾安由楼中弟子引领，过游廊至池塘畔，他停步凝望眼前光景。

　　近来看莲叶就是莲叶，近来看，七步就是七步，顾安提醒自己应该要保持清醒。

　　石长老和赵兴一前一后从西风楼正门出来，相隔转角距离，顾安率先颔首致礼，石长老虽心有不悦，面子却仍给，朝顾安点头回礼，赵兴则完全不掩饰对顾安的憎恶，白眼上翻表达想法。

　　因为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时不待人，心胸狭小者勿用理会，顾安视若无睹。

　　石长老带着赵兴擦肩而过，扬长去后，楼中弟子带顾安继续前行。

　　池塘岸边西风楼，黑瓦红梁灰黄木墙，主体房舍遵楚国风俗；夕阳下，庭院金灿灿耀眼，同房顶小阁楼的鎏金鹰翅遥相辉映。

　　书生楼主在点滴之间铭记故里，顾安微乎其微地扯扯嘴角，他不大认同书生楼主这种行为。

　　大病初愈，听诡堂禀报青槐居前因后果，书生楼主震怒，亲赴诡堂赔礼道歉。本打算与那邙山先生畅聊，却适逢紧急事不得不抽身。

　　今日回来，立刻召见令姜告诉其庆志仍生还，全然是为了避免令姜再做什么出格之事。令姜刚走，石长老师徒前来，恶人告状地讨说法。

　　“幽影不养闲人，乃是立楼之初就定下的规矩。逐梦令生时为幽影鞍前马后，楼中长老念及他劳苦功高，特网开一面，容令姜留在这儿。如今他已尽忠，即便功勋犹存，但规矩就是规矩。令姜想要留下，就得加入幽影楼，否则只能请她离开。”

　　石长老特地强调，不是他针对令姜，这些都是从大局出发，乃是楼中长老高管共同商议的结果。

　　“如果楼主因顾及旧情而违反了规矩，只怕以后难以服众啊。”赵兴附和。

　　的确，因为亲身涉及，深知幽影黑暗，所以庆志拼命地替令姜铺一条平坦路，希望她远离幽影。留下，不可能！

　　送走？石长老在外头的势力，超过了书生楼主，一旦令姜踏出幽影谷，他就真的鞭长莫及了。

　　赵兴师徒二人唱双簧，逼着书生楼主做决定，让他烦不胜烦。

　　唯一的办法，是跟着邙山先生离开！书生楼主相信，若无十全把握，庆志断然不会轻易托付。

　　承诺会给答复，石长老师徒以为胜券在握，容他蹦跶两天，得意地离开。

　　好不容易送走瘟神，书生楼主往花房拾掇花草平复心绪，见顾安来，他赶紧笑迎：“先生，晏某适有他事，不克亲赴诡堂相迎，劳烦先生移至寒舍，实在抱歉。”

　　顾安拱手道歉：“冒昧奉烦，给晏楼主带来诸多困扰，在下惶愧，不当之处，尚乞谅宥。”

　　引领弟子识趣地退下，书生楼主邀顾安进书屋细说。邀客人落座，推窗斟茶，他讲起青槐居之事的立场：“大体情况晏某细致调查过，无辜牵连先生，万分抱歉，祁望海涵，剩下的事交给晏某即可。”

　　诡堂带走人，实为保全，顾安能理解，他只是诧异书生楼主最终的处理态度。

　　“石长老羽翼犹存，晏楼主不给个交代，他们肯轻易罢休？”

　　略微怔忡，稍纵即逝，书生楼主含笑道：“先生何出此言？”

　　问得含蓄，书生楼主相信凭顾安聪明，定能领会其中意味。他口头不承认幽影楼陷入内斗局面，但也深知顾安如果要了解，必然不是难事。

　　明人不说暗话，顾安回他： “崖香在我身边！”

　　“此事本就与先生无关，连累先生已然愧疚，再错良心难安。况且这事追根究底是冲我来的，低头太多回，也该直起身板了。”书生楼主捏着茶杯底，没听顾安回应，骤然意识到说得太多，“鄙门杂事，让先生见笑了。”

　　“悉闻阁下品性高尚刚正不阿，顾某久钦硕望，切盼有朝一日能一睹晏楼主真容。”

　　“先生谬赞，晏某愧不敢当。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外人眼中幽影楼算不得名门正派，全是唯利是图的商人，但修和无人见，存心有天知，懒得与人争辩，不代表我们恩怨不分。此番请先生来，特意献上一物聊表感激之情。”

　　七步请他稍候，自己往书桌去拿东西。

　　窗外玉兰探进格柩，了缘寺相见的场景浮现脑海，顾安微笑而不自察。玉兰虽美，但他更爱蓝花楹，那年弥生的蓝花楹开得极盛，那年令姜的眼里没有伤悲。

　　世间唯爱与自由不可辜负，顾安为此尽心心尽力。时日尚久，面目多重，山水里重逢，竟不知该以何面目见她。

　　书生楼主拿了两封信，将其中一封未标明收件人的信呈交给顾安，说：“这当中的信息对先生有用，当作报答先生前几日对令姜的庇护。”

　　瞧一眼面前的信，顾安噙笑回：“晏楼主言重了。论与庆少侠的私交，顾某自然比不上晏楼主，但若说和令姜姑娘之间的渊源，顾某应是领前些。晏楼主再见庆少侠时，还请帮忙带句话，顾某护令姜的心和他一样，请他宽心。”

　　搭在膝盖的手微微一怔，书生楼主叹息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令姜所言不假。晏某才疏学浅，却还不自量力接下重担，累及亲友，终日悔愧。倘若上苍怜悯，我愿折寿换庆志重生，只可惜……”

　　顾安淡定地看他演戏。

　　“庆志最放心不下令姜，我本该替他照顾好，无奈近来楼中时局复杂，晏某恐留下难以顾全。若蒙先生慨允看顾，七步感激之至。呈上书信寥寥几句略表寸心，伏望莞存。”

　　盛情难却，且他言信中消息对自己有用，顾安当然相信幽影暗堂的实力，不再推辞：“既是如此，却之不恭。晏楼主所托，顾某尽心尽力，但我与令姜之间不谈报恩答谢，此礼收下，他日但见示意，愿效犬马。”

　　书生楼主左手还拿着另一封信，似乎很紧张，犹豫着迟迟未放下。

　　见此，顾安问：“另一封信需要转交给崖香？”

　　“她真去过青槐居？”

　　书生楼主些微愕然，原以为那是石长老故意散布的谣言，目的是调用诡堂势力。他相信自己，哪怕诡堂头目禀报，他依然相信崖香没在幽影逗留。

　　她担心顾安所以留下？

　　小心思被顾安尽收眼底，他浅笑：“崖香并非骄横无礼之人，她之所以恼阁下，只是难过近在咫尺你从没去找过她。”

　　闻言喜极，然思及过往，书生楼主霎时被悔恨充斥，忽而起身朝窗边走，借此掩盖泛红的眼眶。

　　无颜面对，羞愧难当，还有什么脸去见她？

　　“费尽心力地布局，却也是别人棋盘上的子，算计他人的同时也被人算计着，斗来斗去逃不过一个输字。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半点不由人的生活，这就是王孙公子的宿命。世子，不管什么原由，于情于理，你都该去探她。”

　　一声世子着实令书生楼主震惊，饶是万般从容，也禁不住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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