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龙吟

　　书生楼主整日之乎者也，披着张文弱皮囊招摇，可令姜曾亲眼目睹他深夜练功，精湛绝伦的武艺绝不亚于庆志瓦休之辈。连他都伤成这样，奈何域堪堪凶险。

　　“除了楼主，还有谁和逐梦令一起去奈何域？”

　　“栖山阁山萘。”

　　山萘虽然重伤，但她明明还活着！

　　“逐梦令、山萘都死了？”她眉头紧皱，心中滋长出一个令她后怕的猜测。

　　老者未知山萘生还，只当令姜忽闻噩耗难以接受，他劝道：“楼主亲口宣布‘世间再无逐梦令，亦无山萘’。姑娘宽心，保重自己啊。”

　　奈何乃阽危之域，书生楼主全身而退不说，身为庆志手下败将，山萘能逃出生天，庆志却惨遭不测。怎叫人不怀疑奈何域传说耸人听闻，背地里究竟有什么古怪？

　　火急火燎赶往奈何域，正巧书生楼主领着众人回转。他左脸被划了道长长的口子，从颧骨至鼻翼皮开肉绽，血糊了满脸，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十分狼狈。由瓦休亲自搀扶，楼中长老左右相护。

　　突然的出现令所有人震惊，尤其她手握殷红泣血剑，眼神凌厉，简直是鬼狱爬出的魑魅。

　　咬牙切齿剑指书生楼主，令姜恨恨指责：“你终究是抛弃了他！”

　　书生楼主面色苍白，虚汗和血水混溶沿鬓线滑落。他虚弱至极，疲态尽显，说话声轻微却坚定：“你知道的，他向来喜欢自由，我希望他如愿以偿。”

　　敌众我寡，情势于她不利，令姜恨自己以往懒散，导致如今连替庆志讨回公道的底气都没有。她冷笑凄绝，唯诅咒发泄：“伦常乖桀，立见消亡；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放肆！”与书生楼主并肩而立的八字胡中年男人厉声呵斥，“幽影楼岂容你撒野！来人，把她拿下。”

　　四五弟子齐齐往前，欲执行长老命令，见楼主抬手便收住架势。书生楼主握拳掩口咳嗽两声，伤口轻裂疼得他龇牙皱眉。

　　大家都在关心书生楼主，有人独自向令姜走来，她的剑瞬间转向，堵住瓦休上前的步伐。

　　瓦休黯然道：“确是逐梦令自愿进奈何域，他临走前托我亲自送你到目的地。”

　　她和瓦休的情谊起源于前年中秋，去年间瓦休鲜少出幽影，常与她品茗下棋。除了深埋于心的那个秘密，瓦休跟她讲过很多事，从家族王朝到沙场英姿，小饮小酌间二人建立起真心托付的友谊。

　　私以为，除了庆志，连书生楼主、山萘都不及瓦休重要，真挚的友情山河可鉴。

　　“我以为你能理解，却原来是我曲意了。”晃着剑横扫众人，令姜快抑制不住激动，“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一丘之貉！”

　　她站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穷途末路的凄迷，任谁都怪罪不起。瓦休不同她争辩，只道：“他不想你这副模样。”

　　她多骄傲的人，她的血泪，一般人没资格见到。

　　通向奈何域的路仅一条，被众幽影弟子堵住。令姜突然加速迎着众人跑，几步后点脚尖腾空跃起，中途借住别人头顶加势，眨眼落在大队伍后头。连并见多识广的前辈都惊奇震愕，更不肖说寻常弟子。

　　稍作停顿调整姿势，大家还没从惊诧中回神，令姜已经加快步子，径直向奈何域狂奔。

　　听得身后传来书生楼主痛心疾首的呼喊：“令姜，回来！”

　　瓦休比所有人冷静，用同样的方式追去。他功力远在令姜之上，他以为只要截断进入奈何域的石梯，就能拦住令姜。

　　那近乎疯狂的女子早已丧失理智，当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山间，像断翅的雁笔直坠落进深渊的一刻，瓦休知道，自己错了……

　　奈何域深十几丈，那女子癫狂，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快。勇猛如瓦休，此刻竟也挡不住惧意侵入四肢百骸。

　　上元灯如昼，山岗添新坟。小小年纪的她啊，说得极其认真。

　　‘师父仙去，这世上我是你最亲的人。庆志，你务必记得，要不遗余力地爱我，倘你有生二心，我……’

　　‘你怎样？’

　　少年嘴叼棵狗尾巴草，生硬地怼回去。无所谓地轻瞥，他眼里满是嫌弃。池老头无视自己就罢了，死前还叫他收养拖油瓶，庆志憋了一肚子火。

　　那夜人世喧嚣，他们寂寥。

　　多年后，少年长成青年，依然桀骜狂野，风里来雨里去从不畏惧。仅那一次南洋行前，他敛住玩世不恭，温婉言语。

　　‘我们是彼此活着的证据。我如期归来，愿你安好！’

　　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地被抛弃吗？

　　母亲、恩人、师父……

　　未能如期而至，便是永别。

　　可是，庆志是她活着的证据，她要找这个让她活下去的理由。

　　在风里，在云上，庭院深锁蓝花楹，南疆又翻了金银杏，少年扬鞭打马，笑声肆意……

　　忘了吧，所有不幸！

　　天坑半壁林木有枝，禅衣女子甩长鞭缠住令姜腰身，将她往右侧水平向带。鞭子刹那断裂，但极大缓冲了令姜下降的速度。女子施展轻功迎着令姜而去，使回旋力接住她。

　　弹指间落地，禅衣女子赶紧搭脉，确认令姜心跳呼吸，虽极其微弱但胜过没有。解开令姜衣领，让其呼吸更顺畅。

　　昏迷之人求生意念薄弱，禅衣女子愁眉不展。

　　“只恨当时形影密，不关今日别离轻。即使没有你，他也会选择离开，幽影楼留不住他。”禅衣女子叹息，伸手捋开搭在令姜眼皮上的发丝。

　　剑气裹着阴风，似乎要嚼尽奈何域万物生灵，包括蒙面的禅衣女。

　　顺势后退滑开，禅衣女子武器损坏，无法接招。瓦休招招狠厉，丝毫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禅衣女子步步后退，她十分不解，对手怎初见便对自己怀如此敌意，仿佛积攒了千万年的深仇大恨。

　　“我和你无冤无仇，怎要赶尽杀绝？”

　　“交出庆志和山萘！”

　　气沉丹田全力以赴，剑气过，禅衣女子面纱被带落。标准瓜子脸白里透红，小而精致，柳叶眉轻敛，杏仁眼儿微怒。

　　几乎同时，瓦休哑然失色。他曾经对这张脸说过最真的话：我从不害怕死亡，遇到你，我想活着。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瓦休越来越怀疑过往是不是臆想。

　　“空青……”瓦休震惊地喃喃轻唤。

　　再三忍让，越发使得对方得寸进尺，禅衣女子不想跟他纠缠，疾速出击，招招快意。

　　瓦休还没回过神，持剑手腕被击中，剑险些没握住。

　　在这短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时间，禅衣女子腾空飞檐，在瓦休眼皮子底下全身而退，轻功之卓绝堪堪出神入化，直到消失在山腰的云雾中。

　　这世上除了她，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独闯奈何域，像入无人之境的人了吧！

　　雪域之巅王宫石堡，众目睽睽之下她转瞬消逝，所有人坚信她就是神，连瓦休都目瞪口呆。

　　沙场战神放下屠刀，匍匐山路磕长头，国王与子民齐齐疑惑不解。休管他人感想，瓦休笃信她会回来的，在某个清晨或午后，亦或东山月亮升起时。

　　月月复年年，她再也没回来。

　　“你叫她空青？”

　　书生楼主不知什么时候抵达，他站在一丈高处，努力支撑起摇摇欲倒的身躯，支撑起快殆尽的威严和骄傲。眸光略沉，仔细探索，那里面藏着害怕。

　　书生楼主心底后怕……

　　一切的一切，瓦休都未察觉，他顾着回味久别重逢的欣喜，顾着好友的安危。

　　礼节性朝书生楼主颔首，瓦休惊叹奇迹，掩不住喜悦，回复：“长相一模一样，神韵气质无二无别。”

　　“双生子亦存些微差别，你确定吗？你再仔细想想，真无一处迥异？”

　　凝神回想，将禅衣女子和记忆中的影子从头到脚比对几番，果然发现二者区别——眼睛。

　　禅衣女子眼珠子呈浅灰色，仿佛经过岁月洗涤，同她那身灰布长袍一样淡然，似乎永远云淡风轻；而空青那棕色的眼，像雪山之巅的莲花，澄澈明亮。

　　书生楼主察其面色异样，心里的石头落下。私心与仁义，终究只能择其一，山萘和庆志齐齐远离，他亟待瓦休留下，不管是空青还是什么，他都不希望这时候出现。

　　如果非要选择一个，书生楼主会选择她！那个离开幽影楼多年的人！

　　“也许是我看错了。”神情落寞，瓦休走到令姜身边，探她呼吸正常，帮她合住衣领但没系扣子。抱起走到一块小石头处，换作背她的姿势。

　　瓦休没问书生楼主，庆志和山萘究竟是生是死，有时候，沉默才是明智的选择。

　　奈何域方圆十里，地界广阔，仅东边有条暗河通向外界，但河中水蛇毒性极强，切断了唯一的生路。

　　忽然，东边传来一阵动物的猛啸，书生楼主紧张地朝瓦休大喊：“快！”

　　咆哮声响彻深渊，令闻者寒毛直立，瓦休背着令姜，轻功不如平时容易施展开，书生楼主持剑焦急等待，眼睛时刻盯着吼叫声传来的方向，整个人保持高度警惕。

　　急速奔跑带起腾跃几步，片刻间瓦休二人已经来到石阶底部。蜿蜒至深渊底部的石阶乃人为修筑，底部特地留住个三丈高的台子，作隔绝之用。

　　按理说依照瓦休功力，背个人跑几步断然没什么要紧，但他眼下竟觉得累极。及至石阶底部，他朝高台上心急如焚的楼主喊道：“接住。”

　　刻不容缓，书生楼主身负重伤没法强出头，只好顺从。瓦休使令姜横陈双臂，使劲儿往上一抛，书生楼主探身，稳稳地接住。

　　正在当时，东边草丛中跑出三只大虎，块头较之于外界的虎明显大了许多，眼珠也异于外界猛兽，呈现出深绿色，宛如炼狱魍魉。几只猛兽齐齐朝瓦休飞奔，如箭呼啸而来。

　　“瓦休，快！”书生楼主大喊，急切而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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