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程

　　长江中下游每年一度的梅雨兴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江皓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个儿不到五点钟就自然醒了，他看着玻璃窗上蜿蜒的水痕，只好将自己早醒的原因归结为雨声太吵。

　　天晓得这润物无声的细雨怎么吵着他了。

　　他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既然醒了，便掀开被子下床洗漱。
　　按照平常的速度，他约摸需要十五分钟便能将自己打整好，带上电脑包出门。这样一来，他将搭上早晨五点半的地铁前往公司。

　　自打雨季开始，江皓君的雨伞就没有一天能被收起来的，总在卫生间里晾着，湿漉漉的，像是一朵生在背阴角落里的格纹大蘑菇。
　　他本不该忘记出门带伞，可他偏偏忘了，走到楼下时，他才堪堪想起来。

　　公寓楼里的电梯坏了。
　　他实在拿不出更多的耐心再从一楼走到二十一楼。好在电脑包是防水的，他走到地铁站也就三五分钟的脚程，等他搭地铁到公司，被雨水淋湿的西服差不多能干，淋这么一点儿雨不算什么。

　　反正工作时也不会有人注意他西服皱不皱，头发塌不塌……下班后，也不会有人注意。
　　他自己也不在意。

　　泯然众人矣，说的大概就是他这种人——年少时钢琴、吉他、书法不说样样精通，起码都拿得出手，顺理成章做了同龄人中最出彩的那个，却无碍此后理所应当地长成一个平庸的大人。
　　一个人工作，一个人生活，不贫穷却也绝称不上富裕，有时也会相亲，有时也会恋爱，但不超过三个月，他又会回归独来独往的状态。

　　“一个人”，让他感到安全和放松。五十多平的小公寓就是他的堡垒。
　　空洞疲惫的灵魂早已不堪感情的重负。

　　他自觉自己这样过日子挺好的。虽然偶尔也会觉得不甘与孤独。

　　雨渐渐大了，他匆匆忙忙进站时，已差不多被淋成一只落魄的落汤鸡了。
　　奇怪的是，他在地铁站里竟然没有看见一个跟他一样苦逼的上班族甚至是站内的工作人员。站外雨声嘈杂，除此之外，他再听不到多余的声音。

　　面对此情此景，江皓君本该感到害怕，可他很平静，平静得有些怪异，仿佛他早已预知他将赴约——赴一个绝对不会为外物影响的约。
　　站台前，他看见有刺眼的灯光由远及近，准时到来的地铁宛如一条白色的巨龙呼啸着向前、向前……一扇扇透明的门窗在他面前闪过，几乎连成一条明亮的光带。

　　列车驶来，恼人的雨声都随之静止。

　　电影胶卷般，光带缓缓散开，重新变成单独的透明的窗。
　　透过反射着灯光的窗，江皓君看见地铁中纯白的女孩。
　　像天使光临，又像孤魂游荡。

　　车门开启，女孩抬头看向他，瘦得过分的脸上绽出一个羞涩又温柔的笑：“好久不见。”
　　江皓君张了张口，似是想问什么，却又没能问出口。他勉强扯起一个笑，轻声道：“好久不见……”

　　女孩轻轻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微笑道：“陪你走一程？”
　　江皓君没动，地铁门也没合上。

　　女孩静静地看着他，并不开口催促，深黑的瞳仁里映着两个狼狈的他的影子，仿佛一双无波无澜的水镜。
　　原本随着地铁的到来而消失的雨声仿佛突破了某种看不见的屏障，瞬间冲进江皓君的耳中环绕回荡。

　　在恼人的雨声中，他听到女孩有些失落地说：“你不记得我了么？”
　　江皓君立即摇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雨声填满了整个的他的世界。而地铁里的女孩却仿佛对他的异状一无所觉，她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悲伤：“你不记得我了么？”
　　他抬手捂住耳朵，费劲地弓起身子，用劲摇头，依然吐不出一个字来。

　　女孩起身走向他，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指落在他潮湿的乱蓬蓬的头发上，轻轻揉了揉。
　　雨声重新被看不见的屏障锁了回去，江皓君听见自己梦呓般的声音：“宁如……宁如如。”

　　脑海中的雨声停了，可另一场来自十五年前的梅雨却翩然而至，并迅速浸透他的记忆，使早早消失在他的世界里的故人自他记忆深处浮起。
　　故人，已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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