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孽

作者:不终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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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醒来,爷早早先了身,亲自备上沃汤,待我坐到镜前便主动帮我绾发。

      他的手灵巧又温柔,手指拂过我鬓发时能感到他是真的十分娴熟。

      他应该不是第一次给女人绾发。

      但无所谓,我只当过去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今日。

      须臾便好,他弯下腰亲吻我的脸颊,“今日爷在城中福楼有赴宴,思来想去你鲜少出宅子,不如带你一起去吧?”

      “都是些什么人?怡儿怕自己上不得台面。”

      他笑道:“都是一群臭男人,你去了才是赠添声色,不过眼下时辰尚早,我们现在城中四下走走,别辜负了夏末。”

      已经九年不曾迈出这座季宅,它已经成为了裹覆我的袈衣。

      只要缩在季宅,任自己任意腐败随意烂掉都没有关系,因为人人皆如此。

      可现在爷突然要带我走出去见寻常人,我便不住生出惶恐来,若是看上去我与世人全然不同会怎样?会有不绝于耳的讥诮和无以回击的唾骂吗?

      爷瞧出我的恓惶,一路上紧紧攥着我的手。

      “你别怕,我寸步不离你。”

      直到马车驶入集市,人潮喧嚣扑面而来,我才终于放松下来,揭开车帘向外望。

      集市人头攒动,两侧皆是商贩行者,穿红戴绿,挎竹篮挑扁担,都是些认真活着的人,鲜活的厉害。

      “车水马龙之音很闹腾,却也觉得很暖。”

      “你喜欢的话,往后我常带你出来走动。”

      我笑他:“那还得了,你得了闲就真成了潘驴邓小闲了。”

      他闻言哈哈大笑,眉目仍是温柔的,将我往怀中一揽,“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我开心了便事事都值得。”

      吻了片刻,便听见车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喊声:“爹吗?”原以为是路过的孩童在喊,哪知那稚气的声音紧跟不放,“爹吗?是爹吗?爹吗?爹?”

      爷抛来一个疑惑的神情,我便主动撩开车帘向下望,在车便望见一个穿着小袍的男童正跟着车身跑,一身小肉颤颤呼呼,粉圆圆的怪可爱的。

      怕吓到他,我细声问:“好孩子,走丢了吗?你是哪家的?”

      “姓田。”

      我转身从车上取了一只白桃递给他,“那便是认错了,别追了快回去吧。”

      待我缩回车中,爷便一把揽住我的腰,“你喜欢孩子?”

      “瞧着顺眼。”我睥睨他,“怎么?莫非爷想要一个?”

      他抿着嘴笑,“那也未尝不可。”

      余夏的一整日,繁盛仍在,却小风徐徐吹得人心漾,我们在茶馆用饭,梨园听戏,余晖下又上江面泛舟。

      江风催的人醉,我慵懒的躺在他怀中。

      “怡儿并非妄自菲薄,但自己也没有多好,不懂爷为何专宠?”

      “有什么不懂,不过是值得。”他怪我,“事到如今你我如此,还是一口一个爷?太生分了吧,往后叫我的字吧,叫无濯。”

      我笑了,“阿濯。”

      “你看你像个孩子。”他抚着我的头发,垂头望我,“对怡儿来说,如此待我也是值得的吗?为我做任何事都值得?”

      “值得,只要是为你就值得。”

      他眉梢轻浮,似乎获得极大的满足,“那便好。”

      谁想得到呢,这活脱脱一个陷阱。

      落日沉入江中,小舟调头上岸,驱车赶往了福楼。

      到了顶层的雅间,门一开,只见满室富丽,地上扑着平整的白玉席,随意丢放着几个雪白的兔毛软垫,上面围设着十几张长案几,各自坐着一个男人,身边都围坐着几个妓/女。

      季宅的姐妹常会提起外头的同行,不论是哪个名楼出身盛名在外的花魁,只要做的还是拿钱办事的买卖,在她们口中就叫野妓。

      身为豢养的,出自大宅,自然觉得比野物高贵了几分。

      但在我看来不过是自抬身价,不止可笑还可怜。

      其实这些所谓的野妓多闻广见,他们在这些男人身边游刃有余,乖张甜辣,简直处处招人喜欢。

      而我入内院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坐过四次局,余下的都伺候爷一人了,眼下难免紧张。

      爷将我看的明明白白,立刻拉住我的手入了席。

      举杯敬酒,你来我往,那头唤一声李爷,这便拜一个季爷,一段琵琶声响,酒席就算开了。

      旁边一个面白书生似的男人凑近了些,好奇道:“季爷今日怎么还亲自带人应局?”他侧目打量着我,目光在我胸前腰间久绕不去,“是大宅内院出来的?”

      爷刻意偏了偏头,挡住他视线,“是内院的,但不是姑娘。”

      那人这才识趣的收回脑袋。

      爷如此袒护我,在我心中自是高大伟岸,我安定了些,心道自己不是妓,即便是,也是爷一人的。

      酒过了三巡又三巡,野性作祟,男人粗鄙的手脚开始蠢蠢欲动,一步步探入女人们的袭衣,酮体在灯火下一一被拆开,光滑细腻白的刺眼。

      就连座中只管拨弦的乐娘也被拉扯进漩涡。

      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半玩笑半认真的撕扯下她半边袖子,将她压在白玉席上揉捏。

      她短促的叫了一声,随即就被那大掌捂着了嘴,只无望的流起眼泪。

      隔着很远,她却与我对望,求我救她。

      我既不是莲花捏的,也不是菩萨转世。

      我无动于衷。

      都有这一天的,她会习惯的,就像我一样。

      座上一个身形似狗熊的魁梧男子突然发难。

      “都几时了,季爷怎还护着身后那位?也不给诸位爷引见则个,你瞧姑娘一对眼左看右瞧的,心里犯痒?”

      对于明目张胆的下流,爷很是习惯。

      “陈爷,她是我顺道带来的,不是局中客。”

      方才那书生样的男子立刻把脸从女人胸口/拔|出来,“季爷都说了人家不是姑娘,老八你收敛些,别惦记锅里的,好好啃你嘴上的肉。”

      “哦,怪不得形似一朵睡莲,晃晃悠悠,慵懒清丽,局中少见,少见。”他仍不罢休,悠哉一笑:“就过来陪老子喝两杯酒,说说那高雅的话成吗?季爷给脸放个行?”

      爷回头静静看着我,回他,“好。”

      这样的回答,是令我有些失望,但也没那么失望。

      只是一想到要被这狗熊压在身下,只怕肚肠都要吐出来。

      我问爷那狗熊是什么来头?有什么忌讳。

      他用眼光小心提点,无奈道:“我身侧两边都是近三城的商贾,可那头坐的都是京都来的朝中人,得罪不得,这个陈爷是江北陈都督的长子,为人莽撞又粗暴,不敢得罪,你别怨恨也当心些。”

      我收了提点起身过去,陈爷见我过来,立刻将身侧一个姑娘推开,扯来一块兔毛毯铺上,拍了拍,“坐吧,姓甚名谁啊。”

      我跪坐下身,宛然一笑:“姓氏早已抛了,爷只管叫奴才绿怡。”

      “真是和人一样清丽的名儿。”他阴阳怪气笑了一声,然后凑近到我耳边,“还说什么不是姑娘,其实就是季宅内院的娼吧?那鸡儿院里个个不都你这样的吗?大爷面前装什么矜持?还是说近来你把你家爷舔的爽快了,不肯出借一用?”

      挺粗俗的话,但不足以激怒一个妓\女。

      我抓起他的熊掌轻轻放在自己腿上,“陈爷实在是想多了,要用就用吧,在乎什么来路?计较什么矜持?”

      他见我低眉顺眼的,转怒为笑,“行,用了就放你一马。”

      他的掌心很粗,直愣愣就顺着我的裙缝朝中两腿滑入。

      一个妓|女的操守应该是对此不屑一顾,但因为有了爷,我多少有些顾虑。

      我抬头一望便愣住了。

      爷已不在局中。

      我咬了咬牙,想挺过去,这时熊掌却骤然停住了。

      他正望着我另一侧的一位宾客。

      那宾客身衣简洁,穿着件黑底蓝水纹的扎腰袍,头上戴着一个极简的牛皮发冠。

      最惹眼的还是容貌,高鼻深目,眼神深邃又凌厉。

      他正与狗熊对视,面无他色,一言不发,

      “莫非……我又粗鲁了?我冤枉……”

      那人仍不说话,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安静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空气渐渐凝结,陈狗熊有些慌,猛然抽回手,“死丫头没点眼力劲,还不过去。”末了又骂骂咧咧将我一搡,“快点的,快去!”

      我不得不移坐在那人身侧,他这才收回目光,一手端酒杯,一手却卒然捏住我的下颚,将我的脸扭向他。

      他望我的发髻,望我的眉毛耳廓和脸颊,偏偏不望我的眼睛。

      随后他目光低垂下去,松开了手。

      “多大了。”依他的容貌,声音是意料之中的轻,却是意料之外的低沉。

      “回爷,今年十九。”

      “第一次坐局吗?”

      “不是的。”

      “懂不懂伺候男人。”

      “懂。”

      “都伺候过什么样的人?”

      我淡淡笑道:“什么样的都有,高矮胖瘦,老少皆宜。”

      他又望了我一眼便不再说话。

      嚯,心思比海深。

      我心中有谱,这等级别容貌的男子大多素不到哪儿去,九成九的自命清高,青睐雏儿,挑剔的厉害,谢天谢地。

      下半席乌烟瘴气,春、宫图只管在眼前一幕幕上演,但他只喝酒,偶尔端起桌上的宵食递给我。

      天蒙蒙亮时,爷不知从何处赶了回来。

      “回去吧。”那男子终于开了口。

      我起身时谢安,“奴才还没谢过爷方才的解围,敢问爷的名委,下回若有缘在局中相遇,奴才一定投桃报李。”

      他头也不回淡淡道:“王。”

      爷回来时脸色不太好,向众人自罚了三杯酒,说是东边布庄走水,烧了不少绫罗,得了消息不敢怠慢,就立刻驱车去应付。

      他又承诺,几日后在季宅设宴宴请众人。

      他倦的厉害,回程一直躺在我膝上,手轻轻揉按眉心。

      “爷不想带着你去,那大火烧的厉害,屋脊都塌了下来,死了几个救火的伙计,你过去了难免觉得恶心,昨晚没受累吧?”

      我不得不大度。

      “怡儿平安无事,还是爷的大事要紧,对了,局上是不是有个王爷?”

      “你知道了?”他抬手覆额上,愁眉不展,“是当朝五王爷鸮王。”

      竟然是他。

      半年前西北接连遭遇蝗灾旱灾,饿殍遍地民不聊生,鸮王斩杀两湖当地的粮官,私开粮仓赈灾,放粮放的一颗谷子也不剩。

      这本是好事,可朝廷中有人在推波助澜,偏要严查此事,鸮王手中虽有财,却无法在短时间内屯集如此多的粮食,便赶来景观城找爷借粮补仓。

      爷认定这粮借出去必定是有去无还的,心中自然不情愿,但碍于鸮王的权势只得答应下来,将季家名下一半的稻谷借给了他,那之后季宅上下便被迫缩衣减食。偶一说起鸮王,姐妹们无不咬牙切齿。

      卒然听闻,确会以为鸮王是个忧国恤民的好王爷,然而谁无私心,他为了接近权利的顶端,便是冒着风险假扮一回好人也未尝不可。

      毕竟当朝太子久病不起,他与黎王的呼声最高,下一个嫡位必在他二人之中,此势之下必然一搏。

      七日后爷应了当日的承诺,在清水阁设宴,宴请当日众宾。

      他先来我院中纠缠了片刻,只待精神泄完了便将头枕在我小腹上,开始半回忆半倾诉的自语。

      “当年太|祖爷在朝时威风八面,却也受尽小人陷害,能够一路顺风顺水,全因仰仗了萧皇贵妃,也就是黎王之母。”

      如此说来,在爷弃政从商后,季宅还能如此太平也是仰仗着黎王的势力。

      自古商政不分,倒也不足为奇。

      “鸮王知道此事吗?”

      “我想他不知道,否则他绝不会来寻我,此前他以补仓为借口找爷借粮,如今再来,是以还粮为借口,回赠了我数倍黄金白银,你猜他会如此好心吗?”

      “这些钱财不过是敲门砖,他是想收买爷,来试探爷的口风。”

      “不错。”

      “既然两位王爷都想仰仗爷的财力和在中原的人脉,那爷何不挑一挑,猜猜谁在夺嫡之争中胜算更大?”

      “我已全压黎王,不可能再投身鸮王。”

      “那他如今找上门,爷要如何婉拒呢?”

      “不必婉拒,鸮王来收买我的消息,黎王已经知道了,他已有对策,决定借此机会扳倒鸮王。”他坐起身来试探的看着我,“我现在需要一个女人去接近鸮王,一个信得过又足够机敏的女人。”

      呵。

      我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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