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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
沈琬的剑上有一道无法抹去的血痕,时间和花朵都无法使它销蚀,剔透的红色宛如渗入了剑中,与剑锋融为一体。人们说,这把剑是以一个人的生命为代价铸成的,牺牲者的血痕,便永远留在了剑上。
一片幽蓝的海水里,沈琬乘着一叶扁舟在茫茫白雾中漂荡,静静流淌的波浪慢慢将他推向一座孤岛,也渐渐远离尘世的喧嚣。在他纯白的视线里,终于浮出几缕黛色的轮廓,像水墨点染般的缥缈,那是远处的孤岛里起伏的青山。沈琬把剑挥入水中,血痕隐没在淙淙的碧浪底下,依然透出不灭的暗红,海面的波纹迎着剑身向两边裂开,涟漪摇曳不断,而沈琬,这个孤独的剑客,终于回到了他的故乡,一个阔别七年的地方。
即使过了七年,这座岛的空气里依然有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味,弥漫在大雾里每一滴细小的水珠,阴森又凄凉地氤氲整个岛屿。沈琬把剑收入鞘中,剑刃与剑鞘的摩擦声穿透云层,像低沉又凄厉的哭声一样。在潮湿的雾气里,乌鸦的叫声也时常撕破沉寂的苍穹,沈琬的步伐像踏在珠玉上一般琮琮作响,荡起回音。蓊郁的树林,在大雾里失去了应有的颜色,也依然铺满整座山峦向最顶端延伸而去。早春,积雪尚未完全化去,顶峰透过雾气依然显现一影耀眼的银白。
沈琬走入岛上的森林,他记得密林深处长着一棵银杏,他记得那种浅黄的温暖颜色,他记得他曾坐在结实的树梢上,听到妹妹沈瑄在树下说,哥哥,快下来,父亲要你练剑了。可是他不愿下来,也不想练剑。银杏树上的阳光像珍珠一样透亮,滴答滴答洒在沈琬的布衣上,只是一眨眼,布衣变成了青衫,少年变成了剑客,而妹妹沈瑄,早已不知身在何处。这也是沈琬回到这座孤岛的原因。时过境迁,以及七年来异乡的漂泊,一片白雾里的沈琬重识了儿时的银杏树,感到每一颗树叶都透着一缕淡淡的哀愁,静默地覆盖整个孤岛。这些年来萦绕自己心头的悲戚和愁绪,终于变成了像树叶一样可以看见的具体东西。一串串银铃哗啦地响过,迎接一阵微风,沈琬追随着响声走到银杏树粗壮的树干旁边,看见蓝色的绳索将银杏环绕了好几圈,线上挂着一串又一串缀满锈蚀的铃铛。微风和铃声,让沈琬恍惚间逃离物是人非的小岛,属于那些逝去的遥远岁月了。可是沈瑄到底身在何处?
沈琬的脚步慢慢离开银杏,而剑鞘与剑倏然发出了撞击声,与铃铛的声响遥相呼应。他的剑有灵性,好像感到了什么奇异的召唤一样不安定起来。沈琬与其他的剑客不同,他的剑从来不轻易出鞘,一柄厚重的剑鞘在他手上足以变成锁喉的利器,而且剑鞘只会给他的敌手带来皮肉之苦,免去血光之灾。当面对仇家追杀而迫不得已拔剑时,剑锋出鞘定然清寒沁骨、长虹贯日,刀光剑影映衬起无数颗飘浮天际的血珠,而转瞬间又如疾风乘过般余落遍地的寂静。见到那把有一道浓重血痕之剑的人,也都成了刀下亡魂。沈琬将自己的剑命名为“藏橤”,“藏”指他不轻易使剑,“橤”即落花纷纷之貌,二字为何连缀,行走江湖的草莽之人,岂能得知?但大家都喜欢称沈琬为“血剑客”,只为那剑刃出鞘时陡然而至的血光。早春,银杏树上残存着冬日的凋敝,满地的枯枝败叶因无人清扫而堆积,沈琬忽地拔出剑来挥舞不停,寒光透过白茫茫的雾气,像缕缕细雨翦过凉花,他青衫的衣角回溯起窸窣的旋风,透过漫山遍野的青翠,让整个山谷的叶子都随之颤抖起来。落叶飘零,属于过去的、上一个季节的东西全部碎落在了地上,剑影是无声的祭奠,可是剑客沈琬却无法告别自己的过去。转身,他把剑刃挥向那棵银杏,一道凛冽的剑气切断了绳索也凿开了树皮,铃铛在地面滚起悲哀的细响,沈琬望向树干,看到那上面铭刻着一行小字:
吾兄沈琬,久违。
沈琬知道那是谁的字。剑入鞘,他急忙奔向银杏,用手触摸着树干上的字迹细细的纹理,想象着石片在树上雕刻时的模样。一定是沈瑄,沈琬在心底默念。他的一直被浓雾笼罩的记忆这一刻才陡然清晰起来,让他凭空地想起好多消失的背影,就在这座空荡的孤岛,就在并不遥远的曾经。沈琬顺着树上的字迹向树的另一面绕去,上面刻着:
灼灼之华,仍有余音。
沈琬的心口突然被万束桃花围簇。
沈瑄还会让沈琬想起,他不是一个剑客,而是一个铸剑师。
二.
那时候的银杏树上还洒落着珍珠般的阳光,沈琬独自坐在枝桠上,眺望孤岛外苍茫的大海,想象海的那一边是怎样的一番风景,烟波浩淼,在少年沈琬的眼里闪动奇异的光。父亲曾告诉沈琬,当他十八岁时就要仗剑离开这座孤岛,于是沈琬常常坐在高大的银杏树上凝视海水的尽头。时间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不断长大的沈琬也渐渐添了许多愁绪,离开孤岛、离开熟悉的人不再对他有那般强烈的吸引力了,心里某些柔软的地方被故土丝丝缕缕莫名的情愫牵绊着。那一片孤独的深海也好像变得忧郁了。
银杏树下传来妹妹沈瑄的声音:
“哥哥,快下来,父亲要你练剑了。”
“沈家历代都是铸剑师,为什么总要我练剑?而且父亲教的那些剑法,我早就会了。”
“可是这次来了个奇怪的老爷爷,满脸都是白胡子,好像在跟爹爹讨论什么重要的事情。”
“咱们这个岛上能有什么事。放心吧,妹妹。”
“你再不下来我就去告诉爹爹了。”
“快去吧。”
沈琬看着妹妹沈瑄的绣花鞋消失在郁郁的树林里。
过了一会儿,林子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噼里啪啦地越过树林,吓坏了闲坐在树上的沈琬。父亲是一个稳重的人,这般匆忙,是否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父亲承诺的十八岁仗剑天涯的约定会不会在今天实现?沈琬赶紧搀扶着树干想要下去,急促之间一脚踩空,摔入堆积的树叶里。
“不成器的家伙。”
沈琬抬起头,看见了一脸严肃的父亲。沈琬尴尬地站起身来,拍落身上的灰尘,他也看到父亲旁边站着一个清癯的老人,露出慈祥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他。
“笑什么笑,臭老头。”沈琬暗自嘟囔道。
“孽障,不得无礼。”沈父说道。
沈琬不服气地撇过头去。那老人长笑两声,让沈父递给沈琬一把青铜剑。老人笑着对沈琬说,“孩子,你会使剑吗?”
沈琬轻蔑地抖了抖嘴角,就退后三步挥舞起青铜剑来,剑身轻巧,如青色蝴蝶般环绕沈琬的身体翩跹不停,又一转身,沈琬将剑远远地指向那个老人,眼角满是得意。
“沈琬,为父没有教你持剑的礼节吗!”
沈父呵斥住得意洋洋的沈琬,沈琬只好把剑平放于双手之上,一步一步走向父亲,低着头嗡嗡道“孩儿知错”。
“说,你错在何处?”
“呃......不得将剑锋指向旁人。”
“不成器的孽子。”
老人拍拍沈父的肩膀让他不要再训斥沈琬,并夸赞沈琬舞剑时有一种清逸超凡之气,剑在其身如五尺冰凌锋利绝尘,而沈琬眉宇之间也透出一丝不羁,佐以时日,可成一代之剑客。话音未落,沈父便忧愁地说道,前辈过奖,只恐吾儿顽劣,贪恋闲云野鹤、风花雪月,不得要领,学剑不专而荒废时日,唯望高人严加管教,以成全其使命。
老人又是一阵长笑,说道:“道法自然,这世间之剑气,本若滔滔之流水,灌注于灵秀之人则得其神韵,岂可用清规戒律缚之?老身这般朽木只可对其剑术略作指点,固难左右其本心矣。”
沈父听后惭愧地拜谢老人,命令沈琬也磕头谢恩,沈琬不肯。
“混账!”沈父又奚落了沈琬一句。
沈琬只好忸怩地弯下腰来谢过老人。他根本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但他从没见过父亲如此尊重一个人,便抬起头重新望向这个老人,看见老人白色的眉毛里埋藏的双眼炯炯有神,情态矍铄,觉得他身上确似有些仙风道骨。后来沈琬才知道,那个老人是东越为汉朝所灭的年代里最后的一位大剑客。
老人递给沈琬一把墨色的宝剑,沈父想要推辞,老人一笑置之,让沈琬持着这把剑再试一次剑法。沈琬看见这把剑通体泛着青光,剑刃上镌刻着碧水星纹,宛如水波荡漾,没有一处锈迹斑蚀,没有一粒灰尘涴染。宝剑的每一个角落都令他痴迷,剑锋、剑刃、剑柄以及剑穗......
可是此剑持在手上重如磐石,沈琬迟疑了许久,终于出剑。一出剑便如疾风骤雨,奋力挥洒之际仍不失俊逸之气,沉如冰雹坠地,轻若飘蓬无踪。沈瑄从沈父和老人之间探出头来,呆呆地看着那柄宝剑晃眼的光芒和沈琬飘逸的身姿。
沈父忧心忡忡地说道:“孽子舞剑,满眼轻邪之气,锋芒过盛而不知含蓄,日后出入江湖,不仅难报国仇家恨,反将成为祸患。”
老人恬淡地说:“虽说如此,但将欲息之,必固张之,冥冥之中,万事万物皆有天定,不可强求。沈琬得飘然之灵气,必有超凡脱俗之造诣。”
可是沈父依然愁眉紧缩,他希望给沈琬上一门终生不忘之课,借此来扭转其顽劣的本性,免除后顾之忧,他要令沈琬铸出生命中的第一把剑,而这把剑将以另一个人的生命为代价。这是沈家的秘传和禁忌,他想借此让沈琬懂得用剑的真谛。老人抿着嘴思索,不知如何回应,也只能点了点头,一同商量铸剑的事宜。
舞完剑的沈琬汗涔涔地站在银杏树下,听不到他们的谈话。老人心生不忍,便走到沈琬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把剑叫做湛卢,是越国铸剑师欧冶子所铸的名剑,在天下享有盛名,如今你拜入师门,就送与你了。
沈琬心里绽开了花,父亲和老人向家中走去,沈琬喜笑颜开地拉着年幼的沈瑄跑过青草蔓蔓的山坡,整个山谷里炊烟袅袅,砧声阵阵,渔夫、田父点缀在深海和阡陌之间,一派生机盎然的春种景象,可是时间一晃而过,只剩了漫山遍野的空明与寂寥,而沈琬独自漫步。名剑湛卢变成了血剑藏橤,七年后的沈琬重游故地,还会想起那个鹤发苍颜的老人,想起他豁然的笑声,只不过那笑容早在七年前就被他的剑锋刺碎了。沈琬苦笑一声,觉得过去的一切都在变成明亮的幻影,不断重复在眼前,都是熟悉的人、熟悉的物,而时间把一切都抹上怀旧的色彩,哪怕是那曾经注满鲜血的铸剑台。
沈琬走到山冈,看到山的另一边开满了桃花,心口又是一阵震颤,妹妹刻在银杏树上的“灼灼之华,仍有余音”将他带到了这里。如锦绣般铺满山峦的桃花,究竟是为谁开放呢?
三.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七年前的沈瑄走在桃花间,总喜欢轻吟这个诗句,桃花灼烧的光芒倒映着她清澈的年少。那时候沈琬喜欢站在山冈上,看看妹妹在花间游玩,衣袂翩带起点点残花。如今沈琬重识了七年不见的桃花,孤零零地立在山头,山间的雾濛收敛,雕缋满眼的桃花在晴空下荡起轻漪。
沈琬迟疑地走入花间,蓦然感觉整片花海变成一大块透亮的明镜,妹妹沈瑄显现在镜子上面,依然是儿时的样子,时而坐在地上捡拾花瓣,时而伸出手来撩动花枝,在妹妹的身后,又出现了另一个女人的身影,脸上带着血色的悲戚,手中握着飘残的花瓣,哀愁地凝视着一动不动的沈琬。那个女子便是姒橤。他抗拒地摇了摇头,摆脱脑海里的幻影,继续踱步在花影里。
他的剑又抖动了起来,与剑鞘擦出琤琤的响声,沈琬按住剑鞘,可连手也跟着颤动了起来,他索性抽出剑锋,“藏橤”剑的一抹血光霎时间划过天际,切落的桃花簌簌地飘零。剑锋仍在抖动,牵引着沈琬向花林深处去,一树树的桃花随着剑气和清风抖落,沈琬滑过花间的小径,直到“藏橤”穿透进一棵桃树的枝干上才停下。
原本平常的一棵桃树,只是树枝上挽着一缕轻柔的冰绡。沈琬解下这缕挂在树上的白色绸缎,眼中弥漫着诧异,他将这绸缎铺在手上,树林间溢散的微风轻轻掀动冰绡的四角,沈琬看到那上面书写着沈瑄的字迹:
香消玉殒,何人更惜?
如不能忘,共饮离觞。
沈瑄知道哥哥还是忘不了那个人。这冰绡是东越皇族的后人才能使用的布料,虽轻柔似雪,却刺痛了沈琬的心脏。他用指尖捻住冰绡的一角,风儿立刻将它吹起、吹皱,沈琬低下头,看到桃树边放着一坛酒。原来妹妹还记得自己爱酒呢,沈琬想到。正是十八岁那年他学会了喝酒,七年之后,一个漂泊的剑客,早已嗜酒如命。沈琬自己带的酒,早已经见了底,酒瘾发作时,如蠕虫在喉、不得安宁。
“沈瑄,谢谢你。”沈琬用手撑起放在地上的酒坛,拔出封口,在桃花树下痛饮一番。几大口美酒入肚后,沈琬将酒坛对着空空如也的树枝,神经质地说了一句“妹妹,我敬你一杯”,然后便瘫倒在树下,也不顾歪倒的酒瓶向外汩汩流出酒水,疯癫地狂笑着,美酒穿喉,不仅灼烧了他的嗓子,也浸满了他的心脏。无人对饮,孤独成疾,桃花树下,人面不知何处去。
“沈瑄,你为何不出现?姒橤,你身在何处?”
沈琬对天呐喊了一声。他慢慢感觉这个酒与普通的酒不同,他的眼皮在被沉重的倦意压倒,脑海像遁入一片虚空般紊乱而苍茫。
沈琬合上双眼,坠入了沉沉的睡眠中,在那无尽的意识之海里,沈琬剑下的亡魂嘶吼着翻腾着四处飘荡,荒岛之上,大火翻涌,紫骝过处,尸首比比。接着,他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父亲、母亲、沈瑄、老人,还有一个叫姒橤的女人......
“男人永远都不懂得赏花吧。”
七年前的山冈上,沈琬听到声音后陡然回头,迎上了一双深乌的瞳孔。女子蹀躞至沈琬的身旁,继续说道,“不懂得花的美,并不在于绚烂的盛开,而在于刹那的凋谢”。
远处的妹妹仍在花间跳动着笑靥,捡拾花瓣、撩动花枝。
沈琬回答女子道:“此刻能看到这些桃花,和妹妹的笑容,就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这世上的美好能持续多久呢?花易逝,人易散。”女子向花林里走去,珠履浥尘、罗袂生风,洁白的衣裙上印染着缬纹,和花朵相交融,沈琬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了父亲的承诺,想起自己终将离开这片土地的宿命,眼眶也变得忧郁起来。
“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那时候我也许会想念这里的桃花。”沈琬说。
“没想到你也是个惜花之人。”女子没有回头。
“我只是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些什么。也放心不下妹妹和家人。”
花间的妹妹停驻了脚步,不解地望向哥哥。沈琬也走动了起来,跟随着女子的步伐。
“你说你会离开这座岛屿?”
“家父是这样承诺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离开这里的。请问你叫什么?”
沈琬木讷地摸了摸头,然后回答,“我是沈家的后人,沈琬。”
“沈家,那你是铸剑师的后人咯?”女子惊奇地问。
“是的。可是直到现在我都不会铸剑。只略学过一点剑法。”
“是吗。原来你就是那个男子。”
“什么?”
“那个十八岁便要离开这里的男子。”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女子嫣然一笑,不作回答,依然走在花间的小径。沈琬一头雾水,可也不好追问。天空有飞燕飘过,跌落一道道掠影。沈琬看着女子的背影,看着她乌黑的发髻凝着幽光,白皙的脖颈明如润玉,沈琬的眼波摇晃不定,花与人好像在叠印成一种神秘的美,超乎于这一刻的时空,直过七年仍能刺痛他的心脏。
“小心”,女子回头瞥了一眼沈琬,“别踩到花了。”
沈琬局促地将即将迈下的脚步抽离地面的花瓣。
女子说,“花落到地上,便无人再惜了。”
沈琬说,“你才是一个惜花之人。”
女子浅笑了一声,说道,“清明的时候所有桃花就都会凋谢了。”
“清明......你怎么知道?”
“我喜欢看花飘落的样子。”
“是吗......”
后来,女子在一群丫鬟的簇拥里,登上轿子,沈琬看见她馥郁的洁白衣裙起了皱褶,那柔软的冰绡,就像山巅的残雪被飘忽不定的云翳遮掩着,忽隐忽现,在沈琬的心里也跌宕起一种或沉或浮的感觉,这时候他才仿佛第一次感受到,女子的那种令人眩目的优雅。
女子看了一眼在原地发愣的沈琬,脸上飞起一抹羞赧,之后则用平静的语气对沈琬说:
“铸剑师沈琬,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一切。可无论如何,都要放下。”
“无论如何,都要放下?”
“也许我没有资格这样说。再见了。”
沈琬困惑地看着女子,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女子锁上珠帘,乘着轿子离去。花林里回荡着轿夫的脚步声,沈瑄跑到哥哥身边,露出羡慕的目光说:
“沈琬哥哥,那个姐姐真美。”
沈琬会心一笑,久久地站在那里。也是在那一天,沈琬才知道那个女子叫姒橤,“姒”是东越的皇室逃亡至此孤岛时改用的姓氏,而姒橤是东越的最后一位公主。
四.
从那以后,沈琬每天都带着妹妹到开满桃花的山冈,等待姒橤。山上的桃花越来越少,可姒橤却一直没有出现。
沈琬的心里埋藏起越来越多的心事,他有好多话想问姒橤。她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她为什么要我“放下”?沈琬不断想着这些无果的问题,期盼那纤云般的衣袂重现降临,却只逐日懊丧起来。
沈瑄看出沈琬的落寞,便从不剩多少花朵的桃枝上摘下桃花送给哥哥,沈琬暗暗将花瓣碾碎在手心,在山冈上遥望着残春的迷殢境地。也是在这一段时间里,沈琬偷偷试了试家里的酒,从此,他多了一种忘却烦恼的方式。
一霎清明雨后晴,满山桃花如数凋零。
一切好像从没开始过就匆匆结束了。沈琬最后一次的,带着妹妹来到桃树边上,却只目睹了一地残花凄凉的尸体。失落的沈琬跑进密林里,坐在银杏树上,眺望远方那一片孤独的深海,细嘬从家里偷来的酒。
沈瑄被父亲带到海边,在那里恭敬地迎接了一个撑船而来的老人,老人带着一把通体泛着青光的宝剑,和焦虑的沈父讨论一些沈瑄听不懂的话。老人的白眉时而颦蹙、时而舒张。山峦的一角,姒橤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然后步入桃花深处。
父亲厉声问沈瑄他的哥哥近日为何总在外流连,年幼的沈瑄躲闪不得,只好把沈琬这些天来偷喝家里的酒、流连桃花树边的实情全部告诉了父亲。老人用手抚着长长的白胡子,微微笑了起来。
沈父责骂了沈琬一句,接着就让妹妹沈瑄去叫他过来。
之后,老人便把剑送给了沈琬。
沈瑄在那岛屿之上的森林里跑着跑着,身旁不知不觉便多了哥哥的身影,沈琬用右手紧握住沈瑄,左手持着那把青色的宝剑,从多日的忧郁中首次浮出笑颜,她拉着妹妹一边奔跑一边喊着,“湛卢!我拥有这把湛卢剑了!”,沈瑄知道哥哥开心,便也笑了起来,以后她会知道,那是哥哥沈琬最后一次的笑颜了。
沈琬牵着妹妹跑到山冈上,突然从残花的尸体里,看到了一个明媚的身影,只在一瞬间就止住了步伐。那女子便是姒橤。
“听风听雨过清明。香消玉殒,何人更惜?”
姒橤走在迷离的残花里,眼神惝恍、眩晕,沈琬走向她的身边,却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开口。却是姒橤先对他说,“沈琬,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姒橤的声音那么微漠,微漠里带着些许空濛。沈琬犹豫了一阵,结结巴巴地说,“公主殿下,这几天我一直在这个桃花林。”
姒橤忧愁地笑了,“原来你知道我是公主了,不过你一个男人,为何总来赏花。”
沈琬踌躇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姒橤一边漫步,一边感叹道,“飘零之物,无人埋葬,多么可惜。”她走在花中的双鸳履宛若凌波,挑起自在的残朵。沈琬迎着她的背影走到她前面去,再回头望向她,看到她不胜娇羞的脸庞里镶嵌着消融所有憯恻的双眼,倏地心生不忍,说道:
“这些日子,你为何不来赏花?只等花谢之日空空叹息。”
“我是东越的公主,身不由己。”
“公主殿下,沈琬愚昧。”
沈琬微微弯下腰来致歉,却被姒橤阻挠。她不无悲戚地环视着周遭的落花,低声说道,“国家也亡了,只得逃到这个孤岛,还有什么‘公主’,还有什么‘皇室’呢?都似这满地残朵,冰倾玉碎繁华落尽了。”
“公主,沈琬略懂一些剑法,可让这残花复生。”
姒橤惊讶地看着沈琬,他让沈瑄躲到公主身边,之后拔出湛卢宝剑,旋转着退后五步,将剑指向天空。沈琬舞剑有灵气,风慢慢形成一个圆环包围着中间的沈琬,沈琬屏气凝神,注视着手中的湛卢剑,在下一个刹那将剑刃猛然挥下,指向前方,包围着他的风墙接应着他的动作向四面八方扑倒而去,风的涟漪哗的一声振起满地的落花,旋动着曼舞到黛色的天空,如梦如幻地重新飘落。
那一刻,沈琬第一次从公主姒橤的眼睛里看到了喜悦,桃花吹尽,又一次覆满平芜,可那滑落天际绚烂却刻骨铭心;那一刻,沈琬才真正觉得,学会剑术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他多么想做一个剑客,永远守护心爱之人......
可是再一转身,沈琬看到了严肃的父亲。
“堂堂男儿,不求上进却流连光景,此等雕虫小技,何足炫耀!”
沈琬的心骤然冷入谷底。姒橤还未来得及帮沈琬辩解,沈父就已一把抓住沈琬,将他掷倒在地,接着说道:“起来,孽子。”
沈琬的眼中燃起怒火,手中的湛卢不安定地抖动着,他咬牙切齿,瞪着他的父亲。
“为父的话你听到了吗?”父亲厉声呵斥地上的沈琬。
姒橤还没跑到沈琬的身边来,就听到桃花林的另一端,王宫的轿子款款而来,珠帘摇曳之声阵阵入耳。沈父一把拽起地上的沈琬,一同走到姒橤身旁,恭迎王宫的雕车。
轿中走下的是姒橤的母后,她只瞥了沈氏父子一眼,就将目光锁在姒橤身上。
“橤儿,为何不听劝诫,屡次逃出家门,在这林中游荡?”
“母后,清明刚过,花期已尽,若不趁此时机赏花,便再无机会了。”
“遍地残花,有何可赏?怕是你贪恋一同赏花之人吧。”
话音刚落,沈父立刻上前叩拜在皇后的脚下,“鄙人教子无方,今后当严加鞭笞......”皇后冷冷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带着沈琬离开,那神情好像在说,哀家管教公主与你何干?沈琬和父亲直起身来,沉默着离开,吓坏了的沈瑄这时候才跑到哥哥的身边,紧紧拉住哥哥的手,一起走远。沈琬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正好也对上了姒橤幽怨的双眼。
皇后目送着他们,又开口说道:“不要忘了沈家对先王魂灵的承诺。”
五.
历史无论如何都要翻向那最为晦暗的一页。
竹林里投射着稀疏的阳光,父亲将沈琬、沈瑄带到家门口,木屋的门紧锁着,母亲正靠在门楣上注视着他们,白胡子老人坐在门外的石桌上品茗,余光扫过人群。沈父望了望老人,老人点头示意。
“沈瑄,你到母亲那去。”
跑到门边的沈瑄被母亲一把抱住,母亲从未像今天这般爱惜地抚摸她的头发,就像珍惜一个即将失去的宝物一样。母亲在逃往孤岛的时候,喉咙为人所伤,再也不能出声。
父亲说:“沈琬,你练剑有多少年了?”
“六年。”沈琬不服气地撇过头去。
“六年,你觉得你的剑法如何?”
“沈家本是铸剑世家,沈琬不知长练剑法是何原由。”
“混账。剑术不精、荒废时日便用此种谵言开脱。”
“父亲,沈琬不知错在何处。”
“你出剑太过轻邪,似小人、浪子之剑,不知轻重!”
“沈琬并不认同。”沈琬咬牙切齿地说。
“好。为父平日教子无方,今天要好好教育你一回。”沈父说罢望向石桌上的老人,老人转身一指,木屋的大门应声而开,厅堂中间摆放着一个火炉,燃烧着无比旺盛的火光,沈父接着说,“逃难至此荒岛时,大费周折也要保全这铸剑炉,就是为了今天。”
沈父出掌将沈琬一推,让后拔出沈琬的湛卢剑,转身一挥,向火炉中扔去。沈琬想向前走,却被父亲一掌拦住。
“这世上最上乘的剑,必是阳中有阴,刚柔并济,今日为父令你重铸这湛卢宝剑,须以一个女子作为牺牲,如此一来,阴阳调和,方能得绝世之剑。”
“牺牲一个女子?”沈琬诧异地望着父亲,又慢慢望向门口的母女两人,母亲低着头默默垂泪,沈瑄睁大了眼睛懵懂地看着哥哥。
“这是沈家祖上的秘传,如此铸就之剑方能所向披靡、无往不胜。”
“不可能,父亲,这不可能。”
“为父让你练了六年剑法可你毫无长进、不知轻重,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怎么能用人的性命换取一把剑呢?”
沈琬冲上台阶,想把剑拔出火炉,可父亲朝他臂膀出了一拳,将他推向一旁。
“沈琬,为父再问你几句。你记还得这孤岛的名称吗?”
“姒......姒后岛”
“为何如此称呼?”
“因为......因为东越的国君姓姒......”
“错。你这顽劣之子,只知玩乐,如今连东越国姓都忘了吗?”
“沈琬一时口误。东越先王姓‘驺’名‘馀善’,因奸贼背叛而薨。皇族血肉和部分百姓逃亡至此孤岛,皇室改‘驺’姓为‘姒’姓以避风头,‘姒后岛’亦由此得名。”
“好记性!想那先王不敌中原的汉军,退至繇国冶都寻求援助,可繇君居股不顾先王情谊,与建成侯敖便合谋杀死先王,归降汉庭。此等大仇,作为东越之后人,报还是不报?”
“报......报仇?”
“为父多年来督促你练剑,是为了让你去岛外逍遥自在吗?”
沈琬紧锁眉关,低头不语。
“沈琬,如今东越的后人都在这孤岛苟且,连‘姒后岛’之名都少有人提。你可还记得这‘姒’字之来源?”
“‘姒’乃夏朝大禹之姓氏,越国先祖受封于大禹而得,越国久经战乱,分有闽越、东越、瓯越,皆为越国之后裔,东越是其一宗。”
“不错。皇族改‘驺’为‘姒’,不单是为了逃难,也是期盼东越之后人不忘国之根源。”
“父亲教导过沈琬,要有圣贤大禹、勾践和欧冶子那般坚韧的魂魄,沈琬没有忘记。”
“正是如此!如今国道衰亡,东越的皇室仅剩些残枝落蕊,东越的铁骑也早已荡然无存,这孤岛上只有我们铸剑世家能肩负起复仇的使命了,你可明白?”
“国仇岂可由一家承担?沈琬不明白!”
“混账,为父早就告诉过你,你十八岁就要离开这姒后岛,仗剑远行。沈琬,你生来就是一个剑客,为父要你重铸湛卢宝剑,为东越诛杀叛徒,以报先王之恩泽!”
“先王之恩泽?难道就非得以性命铸剑不可吗?这不可能!”
“那你就只能看着湛卢在火中融化!现在已无法挽回,过了火候,湛卢就会化为铁水,不复存在!”
“为了一把剑就要牺牲一个生命?这算什么剑客?这难道就是您要告诉沈琬的剑之真谛?沈琬不相信。”
“没想到你竟如此优柔寡断!”沈父痛心疾首地说,“那为父帮你做决定。”
说罢,沈父一挥衣袖,从母亲手中夺走沈瑄,将要投入火炉,沈琬立即冲上来推开父亲,父亲反手往沈琬背上一击,沈琬应声倒地。
“为何非要如此!师父、母亲,你们说话啊,怎么能用沈瑄的性命铸剑呢?”
“你这孽子,为何如此不懂担当!国不国矣,家不家矣,可你却毫无半点男子气魄,只在这荒岛吞声忍气!”
沈琬对着父亲声嘶力竭地吼道:“国,国是什么?家又是什么?我不要什么湛卢剑,我也不要复仇!”
“孽障!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剑客,我从来都不想学剑,也不想杀人!”
“可你无法逃离沈家背负的命运!若不复仇,何以面对先王之魂灵!”
“复仇?仇恨是什么?就算我能杀掉那些害死先王的奸贼,可馀善会复活吗?东越会重振吗?为铸剑而死的妹妹又能安息吗!”
“闭嘴!”父亲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沈琬脸上,沈琬那张涕泗横流的脸因痛苦、憎恶和愤怒而扭曲,在火炉里滔滔不灭的盛焰映衬下不断抽搐。父亲再次将沈瑄举起,对着铸剑炉,沈瑄嚎啕大哭,声音撕心裂肺......
六.
“住手。”
铸剑炉烧得明亮的时候,一个女人的脚终于从密林中迈了出来,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飞速地向火炉冲去,老人冲上台阶想挽住她,沈琬也飞跃起来拉住她,可只撕下了一缕冰绡,那女子就在一瞬间,跳入了那熊熊燃烧的火光中,化为明艳、幽蓝、冷薰的火花四处溅射,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泪水。
沈琬的世界在那一瞬间静止了。
他的耳畔回荡着一些声音,一些源自记忆里的声音:
“这世上的美好能持续多久呢?花易逝,人易散。”
“听风听雨过清明。香消玉殒,何人更惜?”
“还有什么‘公主’,还有什么‘皇室’呢?都似这满地残朵,冰倾玉碎繁华落尽了。”
沈琬被这些冰凉的声音刺痛骨髓,回过神来的他张开双臂,发出了穿破云霄的一声呐喊——“姒橤!”
整个木屋的墙都向四面坍塌而去,屋顶也倒了下来,众人向屋外跑去,只留沈琬一人跪倒在原地,眼中凝结着妖魔一般的怒火,愤恨地望着众人。
“沈琬,不要冲动!”父亲对他喊。
“沈琬!善恶总在一念之间,得道与成魔也在一瞬之差,切勿被急火攻心!”老人对他喊。
但是沈琬丝毫不为所动,一把抽出铸剑炉中的新剑,朝面前平砍过去,一道沾染着血光的凛冽剑气霎时间冲向屋外,老人冲向前方想接住那剑气,结果仍旧不敌其锋利,和众人一起被弹开。
“这就是你们要我铸的剑。”沈琬长啸一声,却忽然拄着剑倒向地面,只靠剑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那把剑上散发着迷离的血光,映照着整片废墟。
“沈琬、沈琬。你听得见吗?”
“姒橤?你在哪里?快说啊!”
“现在我只剩些许魂魄了,血光散开之时,我也就魂飞魄散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跳入铸剑池!为什么!”
“我不想看到沈家的人为皇族而死了。沈家没有辜负皇族,是皇族对不起沈家。”
“为什么?我还是不懂!”
“今天早上我逃出宫里,看到你的父亲在海边迎接了一个老人,就知道这是你命中最重要的一天了。”
“我的命中......?”
“沈家向母后承诺,十八岁那年将你送往岛外。之后,全家将以死谢罪,以告慰先王之灵。”
“全家以死谢罪?”
“沈琬,你的父亲为了你,隐瞒了一切。沈家全家被皇族赐死,可他还想把你培养成一个剑客,为东越报仇。”
“什么?”
沈琬立刻把目光投向父亲,从地上爬起来的父亲也看着他,沉默不语。
“我知道今天一过,便不能再见,就逃离了母后的雕车。没想到,只这么一会儿,就成了魂魄了。”
“姒橤,你这是何苦呢?”
“我不想再看到普通人家为皇室牺牲了。沈家没有错。东越王朝也凋敝了,就如同橤橤花落,什么也不剩,还有什么皇室呢?”
沈琬悲切地看着空气中的血光慢慢飘散,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沈琬,我没有时间了。你的妹妹很可爱,照护好她。对了,你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无论如何,都要放下吗?”
“姒橤,等等!我......”
只一眨眼,血光就不复存在了,姒橤化为一道血痕,永远地渗入沈琬的剑中,再也不发出一丁点声响了。地上,残留着姒橤跳铸剑炉时被沈琬撕下的一缕冰绡。
“父亲,她说的是真的吗?”
沈琬的眼中稍微褪去了一点邪狂,从石阶上走向父亲。
“沈琬,父亲对不住你,隐瞒了你一辈子。”
“皇族为什么给沈家赐死?我又为何要离开这孤岛?”
“当日先王馀善,在那繇国冶都被繇君居股与建成侯敖便所杀,手中所持之剑,即为沈家所铸。先王未能突围,溘然长逝,沈家难逃一死。”
“馀善之死与我们铸剑一族有何关联?多么荒谬!”
“先王尤爱沈家所铸之剑,沈家以死报答国君知遇之恩,有何荒谬!况且皇后担忧沈家无后,特意约定在你十八之年将你送至海内,其后当以死谢罪,毫无怨言。”
“是吗?”
沈琬的眼中又浸满了恶意,散发着令人畏惧的邪气。
“沈琬,冷静!沈家的罪孽与任何人无关,为父没能教育好你,现在只能以死明志了!”
父亲用手刃劈向沈琬,却已不能再伤沾满邪气的沈琬丝毫,这时老人从背后突然掷出一掌,承住沈琬的后背,父亲才终于有机会从沈琬手里拔剑,轻盈又沉痛地挥向自己的脖颈,鲜血一刹那溅满了沈琬的脸颊。
七.
沈琬的心又一次停止了震颤。
只听到了鲜血嘶嘶,和风声一般凄厉,血剑跌落在地,琤琤作响。
“这是你父亲的宿命。只有这样死,他的灵魂才得以超度、得以安息。”
沈琬愣了一会儿,便咧开嘴笑了。
“沈琬,今日发生了太多,你的气血已然大乱,让为师运功替你调理五脏六腑,好让你平心静气吧。”
老人闭着眼把手掌贴在沈琬背上,沈琬一动不动,父亲的血从他脸上慢慢滴落。
“沈琬,一切冥冥中皆已注定。”
但是沈琬的眼睛慢慢变得阴郁,他察觉到他的气血丝毫没有被调理,反倒是内功在渐渐流失。沈琬意识到这个老人并不是在平息他的心魄,而是在废掉他的功力。
“冥冥中皆已注定?那你预料到了你的死相吗?”
沈琬从地上拾起血剑,猛然间转身在老人身上划出一道凄惨的血痕,再将剑锋面向自己,剑柄面向老人,使出全力把剑柄推向老人,老人躲闪不得,嘶吼着飞出几丈远。
“我的母亲因战乱而哑,我的父亲因皇室遗命而死,难道全是注定吗?!”
老人倒在血泊里,慢慢止住了呼吸。
远处传来沈瑄的哭声。
沈琬望向妹妹,看到了更令他心碎的一幕。
母亲将粗线悬在废墟之上残缺的屋檐,脸庞被绳子勒成了青色。
沈琬急忙将母亲抱下来,但他手中,只是一具散发着余温的尸体。
沈琬对着天空疯癫地笑了起来。当他再也笑不出声的时候,他陡然发现,自己的世界消失了好大一片,姒橤、父亲、老人以及母亲,内心的伤痛像潮水涌动着,让他感觉自己飘浮在一片灰色的海。
我的生命里,再也没有你们了?沈琬抱起妹妹沈瑄,将她放在左肩,用脚踹翻了铸剑炉,火光流淌而下,整个废墟渐渐燃烧起来,接着,沈琬从废墟里找到了一瓶酒,放肆地一饮而尽,然后将其摔成碎片。他背对着一片悲哀的火焰走下台阶,世界好像被一阵飓风吹过,清净的只剩下了他和沈瑄。
烈火蔓延中,沈琬走向小岛里重建的王宫,将所有苟延残喘的王宫贵族屠杀于尽,杀红了眼的沈琬,眼中已没有生、没有死,只有鲜血和剑锋,只有挥剑时那仅有的一瞬的快感。妹妹坐在他肩头痛哭,可他也不再理睬了。接着,在漫天火光里,他屠杀了岛上的每一户居民,每一个生命。
直到整座岛屿,他眼中的整个世界,真的只剩下他和沈瑄。
在海边,还停留着老人来时的撑过的船,凄艳的火光在海上倒映着诡谲的色彩,如同腻水中的彼岸花。
“我再也不需要什么牵挂了。”
沈琬上了船,把沈瑄留在了岸上。说罢,便撑起船桨,消失在海的深处了。
之后,沈琬把那把血剑取名为“藏橤”。“藏橤”一旦出鞘,便是一片血光,人们因此称他“血剑客”。沈琬回归陆地,从未想过找任何人复仇,却一直被谋杀先王的居股与敖便追杀,当做仇家,他们害怕这个东越的剑客,会威胁到自己。
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沈琬还是醒在了桃花林。他站起身来,不小心踢破了身旁的酒瓶,向四周望去,是和七年前一模一样的桃花,整片花林宛如明镜,既没有痛楚、也没有悲哀,幻影一样掠过梦境的人和事,都像幻影一样湮灭了,沈琬觉得自己的记忆变成了一片空白,如同一地白雪,全无阴翳。
在这睡眠之间消失的是什么呢?沈琬撑着藏橤剑站起来,踢了一下酒瓶的碎片,忽然看见碎片上刻有文字,他赶紧坐在地上把那些有文字的碎片组接起来,发现上面写着:
“吾兄沈琬,此酒名为梦醅,饮者的梦中会重现其生平,醒来则将遗忘一切。沈瑄自知有愧,于是以死赎罪了,惟愿哥哥能放下一切。瑄儿本应为铸剑而死,勿再牵挂。”
沈琬茫然地站起身来,望向自己手中的藏橤剑,为那剑中的一抹殷红疑惑不已,接而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便在花间舞起这把藏橤,他持剑旋转一周,再将其立入土中,一声呵斥,风环哗啦一声向四面八方荡开,剪碎了所有花枝与花瓣,交汇成一片浅红的花海铺满山冈。
在均匀铺开的花枝与花瓣中,有一处空缺就变得异常明显,沈琬走向那里,刨出桃枝与桃花,挖开灰尘与泥土,看到了一堆白骨。
沈琬连着退了好几步。他又看了一眼手上的剑,觉得那道血痕凄惨无比,就从地上不断地捧起花瓣,往剑上揩拭,即使徒劳,他还是捧起一抔又一抔的桃花,义无反顾地浣洗剑上的血痕。
一直等到仇家找上了姒后岛,从背后一剑刺穿他的身体,他才不再洗剑,把剑丢向一旁。
剑刃横在桃花花海里,那道时间和花朵都无法使之销蚀的血痕,依然清晰可见。
过了一会儿,整片花海都被他的血浸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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