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树

　　台上的小旦和小生将青梅竹马的少年情事演的热热闹闹的，赢得满堂喝彩。席间有一位青衣公子入座，就坐在那赵家老祖母身边，拿幕蓠挡着脸。老夫人扭头去看，那公子身量虽高，但却极瘦弱的样子，大夏天穿着厚重的锦缎还外罩着一件纱衣，伸出一双惨败嶙峋的手，轻抚着茶杯盖，却也不端起来喝。青衣公子察觉到老夫人瞧他，反瞧过来问老祖母：“夫人可知这戏文后来如何了？”出声泠泠，如玉石相扣。
　　老祖母活了这一大把年纪，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来这公子是位姑娘假扮的，不知是哪家的闺阁小姐偷跑出来，又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荒唐事，觉得这小姐到与自己年轻时有几分相像，于是耐心解释道：“台上演的这一出叫石榴裙，现在正演着的是谢家公子和刺史小姐的小时候，后来嘛那谢家公子出人头地，高中状元回来迎娶了小姐。”
　　青衣公子听了却是默了一默，轻叹了口气，又兀自笑道：“原是如此，如此最好。”
　　两个孩子一起长了三四年。直到那一年，竹又枝十三岁，谢兰藉十六岁。谢兰藉幼时体弱多病，生的比同龄人瘦小些，像是个要夭折的样子，这两年却渐渐好了起来，药吃的少了起来，个头也窜高了。竹又枝来时，他正在院子里读书，榴花早已落尽了，绿叶在他脸上落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衬出他深邃的眉眼，依旧是一炉茶，一炉酒，石桌上放着一盘切开的石榴，颗颗晶莹饱满红宝石一样。
　　她看他神情专注，放轻步子猫腰走过来，先偷了两颗石榴吃，又伸手去揭药罐盖子，却被他拿书卷打了手背。
　　“药也偷吃，也不怕染了病气？”
　　“若是药中带病气，你这样三天两头吃着岂不是愈发病入膏肓了？”
　　他被她这通歪理噎得咳了两声，笑道：“谁教的你这通歪理？”
　　“我娘亲教我的怎么着？对了，前两日我见你不是大好了，这怎么又吃起药来了？”
　　谢兰藉又咳了一通道：“又来诓我，你娘亲是司隶校尉之女，大家闺秀，又不是药婆，如何通药理。这两日不过夜里凉了些，咳疾便复发了。”
　　“是啊……我娘亲……是司隶校尉……”她垂着头，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
　　后来，谢兰藉终于知道了她娘亲确是药婆，当年竹家老太公为了攀附京官将她害死了，不过那是后来的事了。此时他虽不知其中因果，从她的神情中却也能猜出一两分来，于是岔开话题道：“过两日，便是你的生辰，想要些什么？”
　　“我爹说今年进京给外祖父贺寿，要带我同去，所以今年我便不过生辰了。”她神情悒悒，又接着道，“你不必这样费心了，倒是你生辰想要些什么，凡是我能寻来的，皆寻来给你。”
　　他蹙眉道：“哪有你这样的姑娘，送你个东西推三阻四的，你既然没什么想要的，我便随心所欲地给了，你不过生辰我便提前给你。”
　　“我说不要便不要了。”她恹恹道，全无心思。
　　“那你先转过身去。”
　　“啊？”
　　发间传来细微的触动，她尚未及笄平日里只梳起两团双丫髻，连珠花也不怎么戴，此时感受到一支簪子平插入发髻里，本能地就伸手去摸，好奇想取下来瞧瞧长什么样子。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覆在她的小肉手上。耳边传来他的低语：“别摘，回去再看。”不知怎么的，脸突然就烧起来，她慌忙抽回手，掩饰道：“好啊，你既送了我，我自然要回礼的，你想要些什么，海上的明珠、山中的珍禽异兽我都能替你寻来。”
　　谢兰藉走到她面前，慢慢勾起唇角，漆黑的眸子泛起笑意：“中秋之夜，你去北街灯市等我，我便告诉你。”
　　竹又枝不敢抬头瞧他，匆匆答道：“那就这么约好了，不许反悔，我先回去了！”
　　“今日不下棋？”谢兰藉在后面喊道，竹又枝却已经跑的没影，遥遥传过来一声回应：“不下了，以后都不和你下了，你下的比我好成天耍我玩而已！”
　　谢兰藉袖手而立，轻叹一口气，踱步回到桌前，又重新拾起刚刚读的书卷，半晌也没翻动一页。
　　媛儿来瞧她家小姐时，约莫是戊时三刻，今日小姐回来的早，她便特意叫厨房多准备了些糕点和应季的水果，照着她家小姐平时的馋劲早就吃了个精光，今日却奇了，分文未动过，只见她家小姐坐在梳妆镜前反复把玩一支簪子，黑玉的簪身，簪尾镶嵌一朵火红的榴花，她常见府中女眷带些各式珠宝，却瞧不出来那花是什么材质。
　　“小姐，小姐。”媛儿连叫了两声，竹又枝才回过头来。
　　“今日老爷不在，夫人差人来问小姐是否同府中女眷一起用晚饭？”媛儿小心翼翼地问。
　　竹又枝蹙眉道：“去回夫人不必麻烦了，我就在自己房里吃。”
　　媛儿低声回了个是，正要转身去回禀，却又被竹又枝喊住了，她问道：“媛儿，你可知我那对碧玺做的耳坠子在何处？替我寻了出来。”
　　媛儿有点诧异，那是前两年生辰夫人送的，只是小姐怕疼一直不肯穿耳洞，就一直搁置着，这会子怎么寻起它来了，心里这样想着，却依旧答到：“在梳妆柜最下面那个抽屉里，小姐一直不带耳饰，我便收起来了，拿一个黑檀木盒子装着。”
　　竹又枝小心地取出来在白皙的耳垂上比划了一下，火红的榴花和火红的坠子相映成趣，中秋那日便带着这对耳坠和发簪去与他赏灯，这样想着两颊又不知不觉又烧起来……
　　第二日，竹又枝就叫丫头找了穿耳师傅替她穿了耳洞，哭叫得院里的猫儿都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笼中的鸟儿们生无可恋地耷拉着脑袋，又流了两日血两日浓可算是成形了。谢兰藉后来知道了还嘲笑了她两天。
　　两个人都苦心期盼着，却终于没有能等到中秋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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