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两山重

　　“开门！开门！放我出去！”甄夫人被人毫不客气地丢进刘憶的卧房，看守们对她声嘶力竭的呼号完全不管不顾，关了门上了锁便继续站岗值守，压根没有人搭理她。
　　能监守重地的，自然是连阙的心腹，心腹们慧眼如炬，一早洞穿了连阙的心思。他看向甄夫人的眼神里，有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杀之不得的不甘，临行前做下叮嘱时又带着预知她将死命运的欣快。
　　肚里蛔虫一样的人，知道她惹了自家主上不痛快，自然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甄夫人知道一切太晚，也知道他们将她丢进刘憶卧房的目的，涕泪横流地抱紧了膝盖蜷缩在门口不敢往里去，甚至连看也不敢看。
　　寂静良久，里面终于传出了一点声音，她草木皆兵地大叫起来，飞快地捡起先前刘憶丢在地上的银剑，对准那飘扬翻飞的落地白纱。
　　刘憶站在白纱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看着眼前邋遢落魄歇斯底里的女人，实在无法和他记忆里那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甄夫人重叠到一起。
　　满眼泪光说着自己不爱她没有关系，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就能够满足的人是她；语笑妍妍说着妾身备好茶饭待夫君凯旋相聚的人是她；到最后言词如刀，刀刀扎进他心口让他喘不上气站不起身的人，也还是她。
　　她明知道他心里装不下她，却还是一意孤行地嫁了过来，为何还要怪他负了她？
　　这些年来他一直对她有愧，一直竭尽所能地对她好，给她除了爱情以外所能做的全部补偿，他对她还不够好吗？
　　她不是爱他的吗？为何刘愫轻轻地一个挑拨离间，她就乖乖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哪怕全部这些他都可以既往不咎，这些年的夫妻恩情的确暖热过他，他不是没有感动过。
　　可她为何要去动阿暖？
　　为何非要触碰他心里最不能碰的底线？
　　“真想一剑杀了你。”他说。
　　甄夫人死死瞪着他，握紧了手中银剑，“我也想杀死你！”
　　“一切的气冲我撒，一切的恨向我来，我都不在乎，可你为什么偏偏要去动阿暖？”他一边说一边用剑尖挑开白纱，剑刃锋利，直接将白纱割裂，刘憶原本朦胧模糊的身影瞬间清晰地出现在甄夫人眼前。
　　甄夫人惊呼一声，“我没有碰她！”
　　“铁证当前，你还要做何诡辩？”
　　他提着剑，一步一步向她走去，剑尖在脆弱的木地板上划过，留下深刻骇人的划痕，刺耳的声音刺激到了甄夫人敏感的神经，她抱着剑站起身，啸叫着向刘憶刺去。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美娇娘，提剑都无力，怎是他的对手？结果自然是损敌不成自伤八百。
　　刘憶轻轻一个转身就躲开了她，持剑的手腕一翻就在她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恐怖深长的伤痕，那伤痕从手腕一直延伸到臂膀，他下了绝狠的手段，她的手臂皮肉翻卷，血流如柱。
　　甄夫人痛苦地跌倒在一边，捂着深可见骨的伤口不断匍匐后退。
　　刘憶抹去脸上溅到的血，眯着眼睛打量她，“你挥剑杀她的时候，会有这样高高在上的快感吗？握人生死的滋味，痛快吗？”
　　甄夫人还在后退，最后退到墙边再也无处可退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刘憶把剑架上自己的脖子，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你不能杀我！你不敢杀我！我爹是兵部尚书！你杀了我他不会放过你的！”她惊慌地摆出父亲的官阶，想压他一头让他收手。
　　兵部尚书可是陈王跟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说起来当年她一门心思想要嫁给他，他不愿意，她爹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明里暗里费了不少力气，几乎是硬逼着他娶的甄氏，如今这段孽缘与这位尚书郎脱不了关系。
　　当年旧账他隐而不发不作清算，当真以为他两眼空空毫不知情？不过是顾念几分婿丈薄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罢了。
　　甄夫人拿他来做当头棒喝，岂非挑错了棒槌自掘坟墓？
　　刘憶冷笑一声，提剑拍了拍她的脸颊，“你以为我还怕他么？阿暖要是死了，你们所有人都要陪葬！”
　　他如今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再者说，现在他屋里的这个女人，是假冒的“甄夫人”，他失手错杀一个冒牌货，算什么大事？有什么罪过？
　　屋里猛地传出一声女人的惊呼，赤红滚热的鲜血溅了一墙，雪白的纸窗上渐渐往外渗出腥红色，血腥味被风一吹，瞬间浓烈扑鼻。
　　连珄对门口的两名禁军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进去抬人，人抬出来不久一个禁军就扶着墙吐了。
　　“瞧你那点出息！”连珄皱着眉头训斥道，这点胆色都没有，不配做他罗世子的心腹。
　　另一名忍住没吐的禁军表情嫌恶地指了指尸体，道:“连参将您自己看吧，委实不是我等胆子小，是这大公子......下手也忒狠了些，那女人整条手臂都露了骨头，脖子都要断成两截了。”
　　连珄上前掀开裹尸的白布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便让他忍不住胃酸翻涌，但好歹被他忍了下去，不至于在下属面前丢了面子。
　　他盖上裹尸布，干咳两声对他们二人道:“吐完了没？吐完了干活，把尸体送到地坑去。”
　　这两个皆是他罗国人，包括青龙抚中一大半的人都被他们悄悄替换成了自己人，地坑中养着什么他们不是不清楚，于是好奇又震惊地问道:“人都死了，还要送去喂红豢啊？”
　　连珄瞪了他一眼，“哪儿那么多废话？世子的吩咐，照做就是。”
　　两名禁军不再多话，老老实实地抬着尸体往地坑去了。
　　连阙收到连珄传来的消息已经是夜半三更了，他将写着他罗语的字条丢进灯笼中燃尽，抱着头一筹莫展地栽倒在书案上。
　　阿暖没有一点转醒的迹象，一天七碗参汤苦苦吊着一口气，枳衡请遍了城中名医，所有人都说无能为力皆看造化，偏偏前段时间他身边唯一的他罗巫女还被他派去了边疆，至少十天才能回来，让巫女医治阿暖的想法也落了空。
　　中原医者看不了的病，塞外的各族巫医或许会有办法。他已经派了不少人在城中打探走访寻求巫医，重金求医的告示也贴了出去，可一天下来仍旧一无所获。
　　他都快要急疯了。
　　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门外传来枳衡的声音，“副将军，我有话对你说。”
　　连阙掀开灯罩，检查过信纸被焚烧干净后才起身前去开门，枳衡的脸色很憔悴，但比起憔悴更明显的还有一种突然获得某种希望的欣喜。
　　“有什么事吗？”
　　“我想起来一件事，城中有一位医术高强的巫医或许能救阿暖性命！”枳衡道。
　　连阙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寒凉浸骨的身体突然燥热难耐起来，连声音都带着久违的激动颤抖，“在哪？我立马带人去请！”
　　“在小公子府上。”枳衡露出些难色。
　　“什么？”他眼中疯狂燃起的火苗骤然暗淡下去，胸口的一团躁动也渐渐平息。
　　“先前阿暖拜会过卿大夫杜镜折的夫人，偶然发现她身中剧毒，一问才知，原来杜夫人被小公子府上的北羌巫医下了奇毒，小公子一直以杜夫人的性命要挟，杜大人顾忌于此才迟迟没有向主子施以援手。”枳衡隐去许多不能说的部分，对连阙道。
　　连阙沉默良久，“我明日一早便去小公子府上，就说我手下人得了怪病，郎中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要请巫医相救。”
　　枳衡愁眉不展，看着连阙叹了口气，“小公子是何等人也，他手眼通天，阿暖病重垂危的消息他必定一早就听到了风声，你这样巴巴地赶上去借人，他怎会借？”
　　他眸光定定，吐字更加用力，“即便是抢，我也会把人抢回来。”
　　“你如何抢？以你一人之力么？整个青龙抚没有刘斥的调令你调得动谁？”
　　枳衡正犹豫着是否要将手中握有两百死士的秘密告诉连阙，好让他带人潜入小公子府抢人。忽然听得连阙毅然决然地应答:“这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给我一夜的时间，明日一早我会将那北羌巫医亲手奉上。”
　　枳衡怔了片刻，连阙已经转身取了剑，拨开他挡路的身子，大步流星地往医馆外走。
　　他有些吃惊地叫住他，“你就这么去吗？”
　　连阙头也没有回，一句话的功夫已经走出去很远，夜里昏黑一片，枳衡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能听见他的声音逐渐模糊消逝，“当然是回府做些准备，挑两三个信得过的兄弟，齐刷刷地换上那夜行衣，刀枪剑戟都备齐了，麻绳麻袋也拿上，全副武装杀进去......”
　　周遭渐渐归于寂静，放眼望去一片冥冥，只剩阿暖房中的灯还亮着昏黄的火光，臻娘跪坐在阿暖床边守着她，单薄弱小的身影被烛光映照地异常坚强。
　　惴惴不安地度过了一夜，枳衡几乎没怎么睡熟，打更的更夫路过窄巷，踩断一支枯木的声音都能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到了天将破晓的时候终于有了一点睡意，被子蒙了头正要呼呼大睡，连阙一脚踹开他的房门将他惊醒，硬生生踢散了他好容易堆积起来的困倦。
　　“枳衡！迎驾！本将军凯旋归来了！”
　　枳衡揉着几欲炸裂的太阳穴，眯起朦胧的睡眼四下打量，看见连阙脚下踩着一只不断扑腾的硕大麻袋。
　　他揉了揉眼睛，听连阙一边松解麻袋一边对他抱怨，“好家伙，这北羌人长得人高马大地，抗他回来费了我好大的力气。”
　　麻袋里捆着个手长脚长的小老头，尨眉皓发瘦得皮包骨，两颊深陷，目露凶光。
　　连阙伸手拔了他封口的麻布，带着调侃的语气啧啧作叹，“我说，你们塞外的巫医都长这个球样么？把自己作地这么恐怖吓人才会有人看病不成？”
　　小老头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卑鄙！”
　　连阙干笑两声，“我是不光明磊落，可你侍奉的那位小公子他就是个正人君子了？”
　　小老头瞪着一双幽怨的眼睛，恶毒的眼神仿佛要沁出一世的诅咒来，“你最好尽快放了我，公子若知道是你绑了我，他不会放过你的。”
　　连阙摊手做无所谓状，“不放过就不放过呗，我也不是第一次招惹他了。”说罢话音一转，长剑已然架上了他的脖子，“只要你好好地帮我治病救人，我不是不能放你走。”
　　“不治如何？”小老头一口否决，甚至有些高傲抬起头来斜睨他，“我喀什乃北羌巫医一众的长老，从来只有人求着我救命，你竟敢如此胁迫于我？”
　　连阙皱着眉头，右手微抬轻轻地抹破了他的脖子，“都这时候了还摆什么大架子？擦亮眼睛看清楚现状！眼下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救人。长老又如何？即便你是北羌主君也没得选！”
　　喀什惧于颈间利剑，不得不低头顺从，“要救之人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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