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龙

作者:葭川独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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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落(四)


      贵妇人自称陈氏,并非延津本地人,家中巨富,年少时千挑万选,最终嫁给一介小商贾李江。
      要说这李江既长得不够英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当年谁也不觉得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男人能娶到陈家大小姐。可他不仅娶到了,还凭借陈氏母家的关系一跃成了延津排得上名号的商人。
      不少延津商人为了搭上陈家的关系,甚至愿意放低身段,特地来讨好于他。

      当然,也有人背后说李江是个吃软饭的,若不是陈家大小姐瞎眼看上他这么个货色,哪轮得到他这杂毛鸡嘚瑟。
      陈氏是巨富家的女儿,见识颇广,向她献殷勤的俊杰没有一百也有数十。至于她最后怎么就栽在李江这臭水沟了……她现在想来都觉得自己幼稚的可笑。

      众多爹娘都郑重叮嘱女儿的一句“你就图一个人有钱、有才、模样好,也别图他对你好”,她没听进耳朵里去。

      还是少女时,陈氏常常随父亲的商船溯流而上去往贡城,每次都会在延津停留休息。
      几乎每次来,她都能看见一个模样一般个头一般衣着一般的青年在距离她家商船不远不近的地方望着她。被人这样注视,她本该感到害怕或是厌恶,但她从小走南闯北,什么样的目光没见过,她能看出青年眼中并没有恶意。

      既要看,他便看吧。反正被人多看两眼她又不会掉块肉。

      但这样想的人只有她一个。其他人看到李江这样看她,只会觉得他在觊觎他不配拥有的东西。
      “其他人”以陈氏商船上的众多船员与家丁为首——他们大多憧憬着高不可攀的大小姐,也清楚她就是那天上的月亮,不是他们可以肖想的。他们长久以来,已经自然而然地认定只有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儿才配得上他们大小姐。若有杂碎胆敢试图靠近大小姐,他们便会给他点教训尝尝。

      李江被一众陈家的船员堵在小巷子里打得灰头土脸时,他的家奴除了哭喊着一次次扑上去又一次次被攮到一边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也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陈大小姐刚好路过。

      她喝住对李江拳脚相向的船员。那身着布衣的青年撑着地勉强爬起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推开将他团团围住的船员离开了。
      次日,他没再出现。

      这回陈氏的商船拢共会在延津停泊五天,李江被打是在他们停泊的第二天,之后三天她都没再看见过他。
      从一开始的惭愧,到释然,再到惶恐,她拢共用了三天的时间。

      巨大商船离开渡口时,她忍不住往回看了一眼。布衣青年立在码头边,仍是这么不远不近地看着她。
      他这些天上哪儿去了?他去找大夫看伤了吗?他身上的伤没事吧?伤还疼吗?他怎么又来了?他究竟……为什么这样不言不语地注视她呢?
      她那会儿刚刚十六岁,不知道人心里竟能塞下这样多的疑问。

      一个月后,商船折返,再次来到延津。陈氏站在船头,远远看见码头上熟悉的身影时,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安定了。
      他们第一次说上话时,陈氏问李江为何总是看着她为何总能看到她。

      李江当时说的什么?
      “我不知道你会何时来,也不知你会何时走,只好时时看着,便总能看见了。”

      他没有回答头一个问题,她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为什么人会喜欢另一个人呢?为什么人愿意为了另一个人久久驻足呢?
      她不明白。

      说上话之后,李江对陈氏也没有什么越矩的动作,还是不远不近地看着她,目光相触时,有些羞赧地不自然地笑。
      一开始的单方面的盼望,到此时,多了另一方的好奇。

      一晃两年过去,陈氏拒绝了所有家中想要为她说的亲事。父母无奈,问她到底想要怎样的夫君。她想了许久,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一双久久注视的眼睛。

      陈氏不言不语回了闺房,坐在镜前发呆,恍然回神时,她发现她妆台上常用的东西几乎都是李江送的。
      银插栉、浅螺黛、珍珠粉……每一个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贵重的礼物,但样样都意料之外的适合她。

      若嫁给这样一个知她懂她的人,如何?

      陈氏的父母对李江不甚满意,奈何女儿就看上这么一个人,又想着有自家能为她撑腰,也不怕她嫁过去会吃苦。
      嫁到延津之后,陈氏很是过了一段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日子。她原本以为,这辈子她都将这样度过。

      可是两年过去了,她一直没能为李江生下一儿半女。李江没说什么,倒是李江的母亲阴阳怪气地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

      就在他们成亲第三年,李江向她提出他要纳妾,问她的意见。
      陈氏已被婆婆念叨得耳朵生茧,她估计若不是她母家势大,婆婆都能要李江以无所出为由休了她。可真到李江与她说他要纳妾时,她还是有一脚踩空之感。夫妻俩相对而坐,都是沉默。

      良久,陈氏才压下心中酸涩,挤出一个乖顺的笑:“全凭夫君心意。”
      没几个月,他们的宅子里便住进另一个女人。

      那侧室向她奉茶时,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紧的,李郎也是受母亲之命为了子嗣才将这人娶进门的,身为正妻,你当大方些”。
      她客客气气地接过侧室的茶水,还让陪嫁丫鬟将她早已备好的贵重礼物送给侧室。

      她压下心中芥蒂,想要接纳另一个女子成为自己的家人。殊不知多了这个女人之后,她以为的家人便渐渐不再把她当做家人。

      陈氏的爹娘相爱相敬,家中并没有什么小妾侧室。她的爹娘教她如何应对他人的欺骗与讨价还价,却没法教她怎么应对他人的漠视。

      回娘家时,爹娘问她过得可好,她都强装着幸福的模样,说一切都好,说李江待她与从前一样。
      可她心里清楚,从前与她同床共枕、为她描眉、执她之手的人已很久没来看她了。

      她才二十二岁,才嫁给他四年。
      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是因为孩子吗?

      陈氏从娘家归来后便开始癫狂地求医问药,开始放下自己陈家大小姐的骄矜去与侧室争夺夫君的眷顾。
      可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侧室起先还害怕她,后来见她这陈家大小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便渐渐放肆起来。
      两个女人的拉锯,最终以侧室先怀上了孩子作结。

      陈氏看着为即将诞生的孩子而欣喜不已的丈夫与婆婆,忽然悟了。
      她本没有什么好挣的,不是么?即便她生不出孩子,李江也不可能有胆子休了她,她仍是尊贵的陈家大小姐是李家毫无争议的正妻。侧室纵是一举得男,也没资格给她甩脸色。

      是她亲自摔碎了她的骄傲。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陈氏想起自己年少时读的诗,突然觉得自己再蠢不过了。

      她后知后觉地想要捡起自己在这家中的尊严,却也只有表面的尊严了。

      侧室果然一举得男,李江像当初与她商量纳妾一事那般,认真且客气地来问她的意见——他要将侧室抬平。
      陈氏几欲仰天大笑。

      若不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他可会踏足他已半年没有来过的院子,看一看自己的正妻?
      陈氏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年少时选择的男人,像是看着与自己不同在一个世界的人。她的声音轻且坚定,犹带几分对他对自己的嘲讽:“我不同意。”

      她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但他的反应却平静得出乎她的意料。
      他说:“哦。”

      没几日,府中上下开始准备抬侧室的小宴。
      陈氏这才知道,原来他与她说这事并非问她意思,只是告知她而已。

      终于,她仅剩的表面的尊严也被狠狠摔在地上,碎了个干净。

      星月夜,不属于她的家人言笑晏晏其乐融融,而她独自打着灯笼来到白川边,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年少时为受长久的注视打动,自戕时她因不能忍冰冷的漠视。

      河水自四面八方压向她,她看不清、闻不到、听不见,曾让她坐立难安的孤独此刻竟让她如此享受,好像这才是命中常态。

      再睁眼,她已是水鬼。
      就连死去,也无人顾她,无人渡她。

      陈氏虽然已经习惯孤独,却也极度厌恶孤独。她想要有人陪伴。但仅仅是陪伴的话,或许有些不够……
      她将一个同样投河的女人尚未睁眼成鬼的魂魄吃了。这样,她有了第一个陪伴的人。

      她们是一体的,她永远也不能离开她背叛她。
      但是还不够。她还想要更多,更多的陪伴才能填满她的孤独。她的记忆是他们的记忆,她的痛苦是他们的痛苦。

      渐渐的,她可以将自己曾经吞吃的魂魄吐出,让他们为她“找来”更多的“朋友”。
      她甚至精心为他们每一个准备了石棺。白天他们一同沉睡,夜晚他们出去“找朋友”,一同填满那独自死去的不可言的孤独。

      说这些事时,陈氏一脸平静,没有痛苦、没有仇恨、没有后悔。
      朝然看着她,不明白她凭什么可以这样平静,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陈氏说完她的故事,见朝然面上愤懑与同情兼有,似乎不是很能理解这位神明为何露出这样的表情,轻声细语地问:“河神大人,难道你们神明都是不知什么是孤独的么?”

      她这话似乎有什么古怪的魔力,如针般尖锐地扎进朝然脑海中,非要她直面一些她本能回避的东西。
      朝然捂住心口,脸色骤然苍白。

      水鬼们见状便要扑上来。斐怀在身边,朝然本没什么可担心的。但不知为何,斐怀分明将水鬼们的动作看在眼里,却没有动。
      陈氏笑得诡异:“二位神明也来做我的朋友吧!”

      朝然嗅到陈氏身上骤然翻涌的魔气,却奈何心口实在疼得厉害,连动一根手指都艰难。

      斐怀,斐怀……
      她努力呼喊,却声如蚊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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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桑之未落……不可说也”一句选自《国风·卫风·氓》。如果咸鱼作者没记错的话这首诗应该是高中古诗文必背篇目(滑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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