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去

作者:咕咚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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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争辩


      苏乐摆摆手,让苏浅儿站到一边,然后瑟瑟发抖地转过身面向台阶,低着头不敢应答。“怎么,有胆子去,没胆子认啊?”苏父语气依旧温和的模样。
      苏乐瘪瘪嘴,强颜欢笑地低声道:“甚……好。”
      “噢……”苏父拉长了音。过了好一会儿,台阶之上没再出声。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枝悠然沙沙地响着。若是院子里的隔壁梁大人没有回乡下祭拜叔父,苏父定不敢不顾面子,在这公家院子里责罚她,可如今这架势……揣摩不透苏父的想法,苏乐更是紧张。
      “跪下!”苏父突然一声斥。
      沉沉的一声怒吼,吓得苏乐大气不敢喘,立马双膝跪地。突然感觉手心的柔软,才想起手里还揣着护膝。若是被苏父看到定当更怒吧!这样想着,苏乐随即悄悄把双手背到身后,顺着后衣衫塞进腰带。
      “说,你今日都干什么去了。”一个明知故问。
      “父亲明察秋毫,不是都知道了吗。”另一个直言不讳。
      “哼。”苏父轻蔑一笑,“你倒是认得爽快。”见苏乐这般干脆,知道这事她是明知故犯的了,苏父更是气愤。遂在台阶上来回踱步,排解心中怒火,不知该怎么罚她。越想越气,越走越快。看着石板上晃来晃去的人影,让跪着的苏乐像是待斩首的犯人。可明明刀在脖颈,却迟迟不斩。等待的时间越长,心里越是发毛,也跟着心烦意躁。
      “你,你说,”苏父突然停了下来,指着下面低着头的苏乐,“我当初送你进书院是为了什么?”还没待苏乐回答,苏父收回手,瞪着眼斥道:“我门第不兴,早年丧子,接连丧妻。我官位低微,有余不足。却费劲心力,让你这女流上学,来此圣地,更求贵人容你如今能在豆蔻之年,在大家书院求学。往昔贤人往往冰寒远游,都未尝有屋瓦遮日,如今你不思进取暴殄天物。你,你,你这番作为,可还记得亡弟之志!”
      苏乐与胞弟同日而生,但是胞弟体弱多病。门外人都说是腹中时女娃抢了男孩的精神,苏母陈氏便从不喜苏乐。长到上学的年纪,苏父称家中贫寒,不能同时送两个孩子一起读书,苏母执意送胞弟上学,苏乐则在家中习文。每每弟弟下学堂,苏乐便问其今日所学,以补心中缺席之憾。
      六岁,冬季大寒,本只是感染风寒的胞弟迟迟不能康健,更因受寒加重病情不敢出门。学堂是年易主,不收女孩。苏父情急之下,让苏乐着男装,替弟上学堂,谎称苏家大儿,每每下学堂便回家授业与弟。风雪两月,苏乐都准时上学堂,从未因一朝风雪不往。苏乐勤学好文,先生称赞苏家大儿聪敏有志,苏父则喜悲参半。后来胞弟康健,复学,苏乐便又待在家中自习,每每胞弟病了便又替他去学堂。如此多了,胞弟觉得家中亦能学,加之身体不好,便不爱上学,时不时便谎称身体抱恙。真假一体,陈氏和苏父也无可奈何,便又让苏乐替学。
      九岁,冬季寒冷,胞弟在家中三日不肯上学。苏父大怒,称其欺瞒父母,不惜机遇,不如女郎,赶其出门去学堂。但在去学堂的路上,误踏进了冰湖窟窿,冻坏了双脚,便又在家中静养了。至次年一月依旧风雪,遍寻医,仍腿伤不能好。陈氏听信佛庙僧人药方,寻草药熬制敷脚,夜里凉水泡脚。谁知加重腿伤,皮肤皲裂渗血,淤肿疼痛,还受寒高烧不断。医治了一个月,卧床至二月学堂春学开始时,胞弟病逝。苏父伤心不已,斥陈氏听信偏方,害死小儿。陈氏悲痛,终日以泪洗面,抑郁寡欢。
      自从胞弟死后,苏父和陈氏思念儿子,让苏乐去上学时,依旧着男装,称此举一来能让她自由进出学堂,吸收学者知识;二来要谨记胞弟之志,更加勤勉,莫输男儿。苏乐争气,屡屡得胜于学堂,获先生赞许。但每见苏乐,陈氏难忘小儿,一年后抑郁离世。
      想想这数年来家门不幸,苏父越是心痛。台阶之上,他忍辱负重,想在京都谋得好前程,从不敢懈怠,肩负的家门荣耀;台阶之下,他调教女儿,想着有朝一日凭借她青云直上。莫不是今日陪同同僚去书院为家中子弟升学谋划,可怎么知道苏乐如今是这般不惜宠爱,竟弃学放肆。越想越气,看到台阶下苏乐这一身男装,想起早逝的小儿,悲痛斥道:
      “瞧瞧你这身男装!”苏乐顺言,低头看着身上的衣服。虽然穿着比女装方便,但常年穿着没几件衣裳,布料偏硬,让她觉得不是很舒服。看着衣襟已经磨破,皱褶处洗得泛白,别说不必锦缎,就是比景洛他们的衣裳也差。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些身着华服的公子们,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面不改色地和他们坐在同一辆车里聊着这么多。
      “我让你着男装,能自由进学,替弟谋识。日后及笄,身子长形,再想穿男装也不得。如今光阴宝贵,你不知好歹,用着这便服自由出入贵家骑射场……我……”苏父欲言又止,咬牙斥道:“就是让你不思进取,去为那不可求之事,贪图门户接近男色?!”
      “贪图门户,接近男色。”苏乐重复着,惊愕抬头。看着台阶上的父亲,半身淹没在黑夜里,却能分明辨出那张怒极了的脸和瞪大的眼睛。
      “我没有。”虽然说得不重,却字字清晰。
      见苏乐矢口否认,苏父更怒,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冷笑:“没有?哼哼……”
      苏乐这次看清了那张脸。青筋拔起的脖颈之上,那种黝黑的脸庞上线条绷紧,龇牙咧嘴,眼珠突出,活像年节时门上的罗刹。苏父待苏乐虽不如对胞弟般宠溺,却很少训斥,如今这般丑态,却是苏乐第一次见,让苏乐心中又怕又寒。
      苏父收回姿态,侧着身,突然低头哼气,悲戚叹道:“我当早知女郎无用,若是小儿在此……是我苏某人无能,无能啊……呵呵。”
      “父亲这番话,让女儿心寒至极。”苏乐一字一顿地咬牙隐泪说道。她盯着侧头看过来的苏父,继续说道:“父亲常耳边叮咛女儿,得福于弟,劝我勤勉。我深知女郎不易,未敢有一丝懈怠。盼着母亲父亲也能看看女儿不逊男儿,盼着如男儿一般精通六艺,或争议于朝廷,或驰骋于沙场。今日之过,是女儿临渊羡鱼。”苏乐抿了抿干干的嘴唇,抬眼质问:“可若苏乐是男儿,父亲今日还会这般斥我贪图门户吗?只怕还会夸苏乐广交豪杰,文武兼习吧。”
      “可你终究是女儿!你……”苏父指着苏乐依旧怒气满满。
      苏乐垂眉,突然轻笑:“对。苏乐终究只是个女儿。不对。连‘苏乐’这个名讳都不是我应得。”苏乐复抬头,盯着苏父的脸说道:“你满心只想要我代替弟弟,去完成你的愿景,让我穿男装,打扮得和男孩一样,连名讳也用着弟弟的,却不能待我如他……我从来就是他的影子。”
      苏乐顿了顿,突然怒吼:“可他已经走了!早在那年春季停雪前走了!都是因为你勒令他去学堂,才被寒水冻坏了脚!都是你!无论你心中多愧疚,无论你怎么让我装扮如他,我都不是他,我是苏月!”眼泪夺眶而出,“生而为女岂是我能左右;既生而为女,又怎能一世为男,你用你的私心压制着我,娘亲是如此,你也如此……我也同样是你的孩子,你的骨肉,奈何这般折磨于我……”
      嘶吼到最后,语无伦次,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站在一旁的苏浅儿愣是被这番话给吓到。自在苏家,苏乐从未提起着男装的真正缘由,只说喜欢男装自由自在;也知苏父有一个早年夭折的儿子,却不知竟是这般模样走的。看着嚎啕大哭的苏乐才反应过来去安抚一下,却又害怕盛怒的苏父,不敢上前,只得紧张地在一旁看着。
      另一边的苏父看着台阶之下,苏乐像个幼童一样在大哭,仿佛看到当初不给她上学,坐在门前看着弟弟走后大哭的模样。自那以后,每每胞弟上学堂后,小丫头都会在门上坐很久,直到陈氏骂着去帮忙操持家务。他还记得那天让她替弟弟上学堂的模样,紧紧揣着手中的书匣子,从未有过的高兴。那天愣是到天黑也未见人回来,苏父以为她不识路走丢了,跑出去找。才走出去一小段便看到那小丫头从远远就喊爹爹,兴致勃勃地跑过来给自己讲学堂的事。明明同胞而生,小儿从来不喜欢学堂,相比之下,小丫头却从来都是喜欢得不得了。有些东西,应得的那个不知珍惜,明知不可得的那个却日盼夜盼。
      想到这里,苏父没了怒火。想想苏乐也仅此一次,未曾逃课,今日书院先生也说每每遇上骑射赛,书院的学生大多会去看。当今虽重文轻武,六艺也是世家子弟所必通。所以也不对逃课学生责罚太过。并且还夸得苏乐文辞甚好,虽不好胜,沉着静思,评说当朝政事,往往一语惊人。让苏父在同僚面前长了少脸面。
      先生知其早年丧子,遂让女儿着男装入学,私下告诉他,若是再加勤勉,苏乐定能上朱先生的精舍。本来书院也不禁女学生,这般私下说,想必也是怕苏父同僚耻笑,苏父家中女郎再好,也不如自家男儿。今朝才女频出,即便苏乐不能入朝为官,也能嫁个好人家添光门楣。
      苏父想想,便软了语气,说道:“好了,好了。别哭了,这般大声,让邻舍听了也不知羞。”说着甩甩官服袖子。
      苏乐一听,越哭的大声:“连哭也不成!?在你眼里,脸面比什么都重要。家中无子丢脸,仕途不顺丢脸,全推在我一人身上。问问苍天良心,我哪里让你丢脸过了!呜呜呜……”苏乐甩甩鼻涕,继续大哭。
      苏父顿时哑口无言,喃喃说道:“亏先生还夸什么沉着静思呢,我看就是个伶牙俐齿,蛮横无理。你有本事冬季时考个精舍回来,让我苏某瞧瞧如何个‘不丢脸面’。”
      苏乐听到上精舍,突然止住了哭声,抽泣着问道:“你同意让我上精舍?”
      苏父瘪瘪嘴,装着不乐意地斜眼说道:“你不是说不想一世为男,想习六艺入朝堂吗?朱先生精舍曾出多位高职女官,你若能进去,虽说往后仕途不比男儿,但也能有所施展。但朱先生的精舍可不是那般好考的,你若考不入,要不就去女舍,要不就在家中待嫁吧。当时候别怨我这个当爹的……”
      “不用着男装上堂吗?”苏乐打断苏父的话,一双还带着泪珠子的眼睛明朗又满怀期盼地看着苏父。
      “不用,以后就穿女装,再过两年就及笄了,穿不得男装了,你也是时候学学小姐模样,免得出嫁时别人说我家中无教。”
      “还是念叨着脸面的老顽固……”苏乐低声嘀咕。
      “说什么?”苏父听着低语,想必在说他。
      苏乐一惊,心想:耳朵还挺灵,应道:“没什么。就按你说的,我一定会考上的!”
      苏父看着苏乐这般鼻涕还没停,就高兴起来的模样,憋着笑严肃起来:“一事归一事。今日之事你,不惜时机,惹怒了先生,必须重罚,罚跪一个时辰,抄《通鉴》两遍,以示警戒。”
      刚替苏乐高兴,想上前去拉苏乐起来的苏浅儿一听,把手放下了:还得罚一个时辰,这得什么时候有饭吃啊!
      苏乐也气,但想想得了上精舍的允诺又很高兴:“抄《通鉴》干嘛?”
      苏父无奈地回道:“朱先生曾乃太傅,最重时评,你不读《通鉴》,懂得那几句诗词就想入学?怪不得先生怒汝不成气候。”
      苏乐反驳说道:“你方才还说先生夸我了,如何就怒了?”
      苏父偏过头来,矢口否认:“我说了吗?我可没说。”
      “你说了,你说先生夸我沉着静思。”
      “我没说,你听错了。”
      “就说了。”
      “没说。”
      “就说了,死不认账。”
      “就没说,胡搅蛮缠。”
      ……
      方才两父女还大哭大闹,现在又在那拌嘴不停。苏父说不过,便让她继续跪着,自己回了房。苏浅儿想着也是无奈,思及此,应该是没事了,便让苏乐拿出护膝垫着,自己去厨房为苏乐热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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