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异兽录

　　他行走在荒原上。独自一人。

　　影子很长，灰黑色的，涂了些许淡金，颜色便和那人一样了，变成了一整个很长，很孤单的人。

　　他向西方行走，那里有他寻找的，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处。

　　他的妹妹。

　　白色的小蛇在沙石里蜿蜒扭走。它们钻出探了探四周，突然发现了行走在荒原上的人，它们又飞快地遁入土中。剩下的就是空茫的一片。

　　天暗了下去，手掌一翻覆，就从白天变成了黑夜，日暮的昏黄仅在那一瞬间，像是敷衍了事的警告。

　　呼啸的风中传来鸟雀的鸣叫，白日里的婉转动听在此刻变得阴森诡异。黑暗总是令人可怖的。你不知道藏在黑夜里的到底有什么在伺机而动。未知的事物会让人迷惘，而当你知道未知之后更是危机四伏后，便感到更加惶恐和惊惧了。

　　然而他没有。

　　他像是对突然来临的黑暗有了准备。他左手擎着一根火把，火光微暗，时而腾跃跳动爆出一股耀眼的闪光而后又沉寂，在风中摇摇曳曳。

　　这枚火，却是这一片路上唯一的亮光，把周围晕染开不甚清晰的画面，所以它又是极亮的存在。

　　一群小虫似是被火光吸引，它们慢慢聚拢，在泽鸣头上汇聚盘旋。

　　小虫映着粼粼的火光，在泽鸣身边飞舞。

　　遥遥的一边出现了一抹微弱的亮光，光亮团团。他微仰头眼中倒映着光。

　　他听见了空中有破空之声，像羽毛在扇动。继而便看见了一抹光向他移动。光的高度并不确定，起起伏伏，乘风而来。

　　他眯起眼，隐约可以辨认出那是一道人影。

　　不消多久，人已到了眼前。

　　那人生得奇异，生着一对翅膀，如鸟翼一般张开，莹白如雪，在黑夜里便显得格外醒目，像是发着光，悬在离地半尺高的地方。

　　那人约莫十五六岁左右，白如雪的长发披肩，颧骨相较于他所见过的人来说显得微高，鼻梁挺拔，底端向内稍钩。最引人注意的是他没有嘴，取而代之的是如鸟一般的喙。他的下巴尖，眼睛大而明亮。这种脸型让他看起来成熟，然而他的眼睛和一种独特的气质又让他整个人显现出一种充满了天真的稚气。

　　那人的眼是浅褐色又偏向于金黄，他来时在黑夜里有淡淡的亮光，因此他能看得出那人异于常人的眼睛，和他尖锐的鸟喙。

　　那人也在打量着他。先是有些戒备而游移，而后眼神在他脸上划过，最后他把视线落在了他的腰侧。那人眼神变得神色古怪，又惊奇又想笑的样子。

　　他的腰侧有一把刀。黑色的刀鞘，非金非木，上有繁杂而古朴的纹路。刀的锋芒被悉数掩盖，但是仍有一种厚重而内敛的锐利。

　　刀柄上挂着一大一小两个布偶小人，那两个小人做得很粗糙，歪歪扭扭的针脚，线也有些脱了挂在外边，看起来陈旧而突兀，挂在刀柄上有一种奇异的违和感。

　　这把刀和它的配饰一起，便觉得格外醒目。

　　但是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不会先看到他的刀。他人总是先被他冷漠的气质所震慑，后又被他冷硬的面容所迷惑，最后才会看到他的刀，发现他与外表不相符的、柔软的内心。

　　看见那长着翅膀的人，神情古怪地看着他的刀。他的唇角微动，眼角上也染上了一点淡淡的笑意。他轻轻摸了一下挂在刀上的配饰，神色温柔。

　　眼前这人定是在自己的族群里被宠爱着长大的，还没有见过人世间的险恶，才会在看见带着刀的陌生人时先去注意他那古怪的配饰，而非摆出戒备的神情。

　　他微微放松了些，手指在他的长刀上不经意地划过，“泽鸣，亦是我之名。”

　　果然，这个长翅膀的人抬起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毫不设防，他说：“我叫丹良。”

　　因为他丹良生着喙，他说话的语调有些怪异，说话时语调上扬，漂浮在空中，每一个字都像是不过喉，像是鸟啼一般清脆，但他偏生又将那些字眼含在口中，那些话语便飘不起来了，被柔柔软软地束住了。

　　丹良好奇地看着泽鸣。他的视线在泽鸣的嘴上来回打了个转，又落在他的背后。

　　“你是谁？从哪里来的？你怎么长得那么奇怪？怎么一个人在走呢？”丹良和孩子一样叽叽喳喳地和泽鸣说话，也并不需要一个回答，只是自顾自地接着，一派天真好奇。

　　因为丹良音调奇异古怪，且语言和泽鸣听到过的有些不同，泽鸣能听得懂他介绍自己的话，也能隐隐猜测出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但是当他一连串冒出一大段话时，泽鸣就难以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泽鸣便默不作声地点头。

　　丹良见泽鸣不做声，只是附和着他点头，他便直接伸手搭在泽鸣的手臂上，想要把他带到自己所居住的地方。

　　丹良温凉的手搭在泽鸣的手臂上时，泽鸣的肌肉紧绷起来，手指有一瞬间的蜷曲，摆成了拿刀的姿势，但是很快就松了下来。他有些不习惯这种亲密的举动。

　　但是下一刻泽鸣就有些失神。在丹良的手接触到他时，泽鸣眼前就变得明亮了。世界浩浩荡荡地铺开了光明的画卷眼前是一片通明，他手上举着的火把，在这里看不出光亮，只有跳动烧灼的热度在表明它还在燃烧。那些热闹的、耀眼的光亮有着微微的热度，把微凉的风熏得温温的。

　　像是太阳从日落之处倒升。天空没有一片云，明晃晃的一片，没有太阳。泽鸣仿佛能看到那些光亮像是热水一般沸腾着，汹涌地起伏，想要把黑暗吞没。

　　人在其中是没有影子的，光，到处都是光。把每一个角落照亮，把所有的阴影都给驱散。

　　泽鸣第一次见过如此气势汹汹的光。

　　万物都被笼罩在无序的混乱时代里，所有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秩序。

　　泽鸣以为，他永远不会是那样的一员，他以为他永远会是安定在部落偏僻的角落里，娶妻生子，过着平平淡淡的一生。

　　现在，他却成了无数前仆后继，飞向太阳和光亮的一只飞蛾。如此的义无所顾，如此的一往无前。

　　丹良没有察觉到泽鸣思绪在那一刻的暗流涌动，他热切又热情地想要带着他的客人回到他的地盘。天色暗沉大风呼啸，这样的天气也难以行路，泽鸣决定先去丹良的族落暂住一日。也打探一番妹妹的下落。

　　丹良行路的速度很快，不是用双脚交替着行走，而是半张开翅膀，任凭风带着他行走。风力小时，他便微微扇动一下翅膀，他便轻轻滑开了很长的距离。泽鸣是习惯了长途的行路，在这种情况下也能跟得上他的速度。

　　泽鸣突然想到了族老曾讲过的话，“羽民国，民有翼，飞不远，多鸾鸟，民食其卵。”

　　他们，便是啊。

　　心里这般想着，泽鸣的行动却没有疏忽，他紧跟在丹良身后。两道身影在天光下快速移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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