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周五上午，下着点小雨，朦朦胧胧的，让整个光华好像罩在巨大的毛玻璃里面。到了中午，雨渐渐密起来。不是疾雨，是那种走在路上可以不打伞但最好要奔跑的雨。

　　图书馆里，好多人望向窗外，纷纷收拢书本，趁着雨还不是太大，赶去食堂吃饭。

　　庭安也向窗外望了望，然后把手里半本雅思词汇撕下几页，揣进牛仔裤的口袋。这些是上午已经背过的，等会吃饭的时候再看几眼就扔掉。方法是临渊教她的，临渊说，在学习上就不要给自己留退路。

　　庭安早晨出门比较早，那时候东边还泛着霞光，所以没带伞。她来到图书馆大堂，雨好像又大了点，几个和她一样没带伞的人，都站在那里想等雨停。

　　庭安东张西望，这时候最好的就是让她遇到带伞的熟人。

　　图书馆门前有两排梧桐树，在雨里愈发的葱翠。风吹过来，那些叶子精神抖擞地对着天空跳舞。梧桐树下站着个男生，他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打一把黑色的伞，颀长清瘦，正抬头望着上方簌簌作响的叶子。

　　还没看清他的面貌，庭安的心就轰得一下炸开。

　　他不是说下周回来吗？

　　庭安忘记她站在大堂原是为了避雨，她什么都顾不得，直接冲进雨里，冲到临渊面前。

　　临渊的目光由仰视变成平视。两人望着对方傻笑，就只望着对方傻笑。两人都不是感情奔放的人，在公共场合，做不出太过逾距的举动。

　　临渊说，我去过你的寝室，姜菡说你在这里。庭安说，不是下周回来吗？我都没去机场接你。临渊说，那你现在高兴吗。庭安点点头。

　　临渊一只手撑伞，另一只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来，顿了顿，最终还握住伞柄。他笑说，我也是，我拼命赶论文，就想早点回来。好辛苦啊。庭安笑说，那我请你吃饭。临渊笑说，我才不会让我女朋友花钱。

　　临渊对光华附近并不熟悉，所以还是庭安带路，去了她们寝室常打牙祭的一家小饭馆。临渊点了许多菜，酸甜辣咸，都是重口味，他说他在国外吃那些食物吃得奄奄一息。庭安说，那你怎么不自己做啊？临渊说，我不会。庭安说，你就不能学啊。临渊笑说，我懒得学，反正你也快过去了。以后你做饭我洗碗，大家分工合作。庭安笑说，谁要给你做饭。临渊笑说，反正我这辈子就指望你了，你不给我做饭，我就饿死街头。庭安笑说，我给你洗衣做饭收拾屋子，对吧。临渊笑说，难道你还不愿意，我会帮你的嘛。

　　一顿饭吃完，原先人满为患的小馆子就剩下他俩。临渊说，好累，我要回宾馆休息。庭安说，那我回寝室，明天再找你。临渊望着庭安说，可怜巴巴地说，我们只有一把伞。

　　临渊在光华校园里的宾馆定了房间。他抢过庭安的书包，背在肩上，嘻皮笑脸地说，陪我去，有事和你商量。

　　雨很大，尽管有伞，还是免不了被淋湿。庭安好一点，临渊撑伞，自然是偏向她这边的。进了房间，临渊连打两三个喷嚏，他笑说，我爸妈在想我呢。

　　临渊丢给庭安一块干毛巾，自己则去卫生间洗热水澡。庭安用干毛巾擦头发和衣服，又把书包里的书全部倒出来。幸好书包是防水的，书没有打湿。

　　卫生间的门被拉开，临渊穿得整整齐齐，好像根本没过洗澡似的。他手里拿着吹风机到处找插座。庭安指着自己面前的台灯说，在这后面呢。临渊微笑，一边吹头发一边问，你要不要洗个热水澡。庭安摇头，望着临渊吹头发，他的头发黑而密。

　　临渊翻开庭安的那些书，每一页都记的是满满的笔记。庭安把书合上撅着嘴说，不给你看。临渊笑说，我好像看见三年前的自己。庭安说，我这个专业，很难申请奖学金的。临渊说，你要不出去，那我就回来。庭安惊说，不行，你还没拿到学位呢，怎么能放弃。临渊说，我开玩笑的，放心，只要有你男朋友在，他肯定让你有书可读。

　　临渊又问，是明天考试还是后天考试。庭安说，明天下午。临渊说，行啊，那我们考完就回家，说不定还能赶上吃晚饭。

　　临渊把行李箱拿到床上，招呼庭安说，过来看看，我给两个小的买了礼物。庭安笑嘻嘻地问，是什么？临渊举起一本画册说，这是给庭乐的，她肯定喜欢。又举起一件球衣说，这是给羡峰的，带签名的。庭安问，谁的签名啊。临渊兴致勃勃地说了一串很长的名字。庭安说，不认识。两人望着对方，都笑了。

　　临渊仰面躺在床上说，我没给你买礼物。庭安故作生气地问，为什么？临渊说，你过来，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临渊等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庭安挪动步子，静静地躺在了他身旁。天花板上有一盏很好看的水晶灯，橘黄色的光芒淡淡的，让人觉得温和又安心。临渊闭上双眼，听着户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抓住庭安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莫名地，临渊想起好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向小园不在家，他和父亲担心庭安庭乐不安全，所以去看她们。那晚，他在庭安的床上睡了一夜。也是这样的雨声，也是这样橘黄色的灯，也是这样睡不着的感觉。算算看，距离现在已经有十几年了。

　　临渊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幸运又幸福的人。这一刻，他几乎可以预测他今后的生活，和庭安结婚，相伴到老。

　　他喜欢这样的生活，他不需要冒险，他不需要挑战。他不是有太多欲望的人，他只需要和庭安在一起，没有任何悬念地在一起，他就很满足。他与庭安相识于少年，他希望在他老年时，身边还有庭安。这样，他的人生，就是丰裕而美好的，他就可以在他的墓碑上刻四个字，此生无憾。

　　庭安问，为什么不给我带礼物。临渊笑答，我不就是礼物吗，还嫌不够啊。庭安说，不用心。临渊说，你知道我很用心。

　　两人侧身，庭安依偎在临渊怀里。临渊说，这次回家，我想和他们说清楚。庭安轻微颤抖，喃喃地问，怎么说呢。临渊说，直接说啊，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没必要再隐瞒，早说早好，我们都是大人了。良久，庭安说，我听你的。

　　果然如临渊所料，两人到家刚好赶上晚饭时间。家里都知道他们今天回来，饭菜端上桌等着。

　　庭安一进家门，安安就摇着尾巴迎上来，欢天喜地地往她身上扑，撒娇要她抱。庭安搂住安安说，想不想我啊，乖不乖啊。向小园说，安安可真通灵性，你昨天打电话说今天到家，我怀疑它是不是听懂了，今天一个劲地往巷子口跑。庭安笑说，可能我和它心有灵犀。

　　庭乐春节后就去杭州学画画了，一直没回过家，所以只有向小园和庭安两人吃饭。庭安狼吞虎咽，向小园说，慢点慢点。庭安说，妈，太好吃了。向小园说，学校的饭菜不好吃吗？庭安说，哪能和我妈做的比。

　　吃完饭，庭安帮向小园收拾碗筷，准备拿到空地的自来水那里去洗。向小园说，算了，我们就在家里洗。庭安看见孙静鸣和临渊正在用空地的自来水洗碗，说，我们可以打井水。向小园笑笑说，太挤了，我们就在家里洗。

　　洗好碗，向小园端出一盘切好的西瓜说，下午泡在井水里的，你尝尝。庭安拿起一块，夸张地咬连咬几口说，好吃好吃。向小园问，你是和临渊一起回来的吗？你们约好的？

　　西瓜真是透心凉，从牙齿凉到心里。庭安吐出一口瓜瓤，里面还有几颗瓜子。她说，不是的，顺道而已，他去江城探望他同学。

　　向小园笑问，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庭安心中慌乱，忙又掩饰地笑说，没有，妈，我学习忙得很。向小园又笑问，有没有中意的男孩子。庭安说，没有，我眼光高得很。向小园不再多问，过了会，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你眼光有多高，连他都看不上。

　　电视里正放着综艺节目，几个主持人特别聒噪，带着一群神经病嘉宾，吵吵嚷嚷，扭来扭去，简直就是群魔乱舞。庭安很专注地看着，似乎没听见母亲的话。向小园笑笑，嗔怪了一句这孩子，就忙自己的去了。

　　隔壁临渊家，莫知非在书房里写毛笔字，他越来越喜欢这项可以让人清心寡欲的活动，这让他觉得世界很安宁，不吵闹。羡峰穿着哥哥给买的球衣，在镜子前摆各种姿势。高中学习很紧张，他对足球的狂热却依旧不减。

　　卧室里，孙静鸣在叠衣服，临渊在旁边帮她。孙静鸣拉着儿子说些家长里短的事，晚饭后，她就一直唠叨，而且一直没有停的意思，她好像打算要把积攒了整年的苦闷都向这个刚到家的大儿子倾诉似的。羡峰好几次来找哥哥，都被她瞪地缩回去。

　　她说的都是向小园的坏话。虽然不至于很露骨，但也足够难听。什么总是炫耀自己会做饭会做衣服，什么总是打扮地花枝招展去上夜班，什么总是烧锅炉还要画眉毛，什么总是假好心帮厂里的单身小年轻洗被子。

　　临渊是何等情商高的人，从她妈的话里，他听懂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深深的恨意。这恨意源于嫉妒，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是后天的，更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的。如果他处理不好，那他的未来，休想丰裕而美好，更别提什么此生无憾。

　　临渊笑说，妈，其实向阿姨是个可怜的人，她和你比啊，可没你命好。孙静鸣问，我怎么命好。临渊笑说，你看，你有两个聪明懂事又孝顺的儿子，她没有。你有当工程师受人尊敬的丈夫，她没有。而且啊，她化了妆，我也觉得没你好看。孙静鸣笑嘻嘻地说，贫嘴，妈妈都老了，哪里好看。

　　第二天，临渊和庭安在巷子里遇见，两人都一副有话要立即和对方说的样子。临渊笑说，还是你先说吧。庭安说，那天商量的事情，要不要再缓缓。临渊笑问，为什么？庭安说，不为什么，就问你同意吗。临渊说，也好。

　　庭安没想到这么顺利临渊就答应了，心里又涌起淡淡的失落。她就是这样敏感，这样患得患失，有时候连她自己也受不了自己。

　　临渊说，那我们就等你大四毕业，再告诉他们吧。到时候，我不会再等，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也不会再等。

　　庭安笑说，你别说得这么吓人，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们也还可以站在屋檐下避刀子呢。临渊说，对，只要我们手拉着手，只要我们不分开，下刀子怕什么，我们有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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