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莫知非回到龙源镇后，造纸厂的领导考虑他行动不便，给他家换了房子。从原来的小洋楼换到巷子里，就在向小园家的隔壁，两家成为名副其实的邻居。

　　住在哪里莫知非并不在乎，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羡峰也不在乎，他住校，一个月顶多回家一次。临渊就更不用说了。不高兴的是孙静鸣，她偶尔会抱怨几句，比如平房潮湿，比如平房好脏，比如平房蚊虫鼠蚁到处蹿，不过也仅止于此。当她看见莫知非那沉默不语的眼神，她会自觉地闭嘴。对自己的丈夫，虽然她经常呼来喝去，但她心里是怕他的。这种怕，源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卑。

　　当年在老家，莫知非是县城里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风光无限，不知有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他。孙静鸣的父母在当地小有权势，借助这点权势，他们安排医院给莫知非的父母治病，又解决莫知非侄女读书的问题，还替莫知非的大哥找到好工作。最后，孙静鸣自己也狠下一番功夫，才终于成功嫁给他。

　　可是嫁给他后，她发现她并不了解他。他说的话，她听不懂。他做的事，她不明白。两人常起争执。争执的结果，要么是莫知非甩手不管，要么是她忍气吞声。莫知非甩手不管的都是小事，小事可以听她的。她忍气吞声的都是大事，大事总是莫知非说了算。

　　这么多年，她吵、她闹、她撒泼、她上吊，莫知非全然不理，他好像打过防疫针似的。他可以多少天对她视而不见，只顾钓鱼写字侍弄花草带孩子爬山踢球旅游。而这些事，她不仅一窍不通，她还觉得毫无用处。

　　父母退休病逝后，她以为莫知非会和她离婚。她担惊受怕好几年，每天都过得小心翼翼，观察莫知非如何兴致勃勃地，照常做他那些毫不用处的事。他依旧会和她起争执，他依旧会甩手不管，但他却提都没提离婚。

　　这也是她讨厌向小园的原因。向小园这个寡妇，莫知非好像和她特别投缘，有好几次她看见莫知非和她在一起聊得哈哈大笑。这个寡妇仗着自己多读了几年书，最喜欢在男人面前卖弄风骚，也不看看自己烧锅炉烧得浑身灰蒙蒙的。什么德性。

　　孙静鸣在门口扫废纸。不知哪家的小孩子没家教，把撕碎的废纸都扔在她家门口。左看右看没人，孙静鸣干脆把废纸往向小园家那边扫。反正风一吹，废纸也会乱飞的。

　　莫知非连叫她好几声，孙静鸣不耐烦地扔掉扫帚说，叫什么叫，我听得见。莫知非摇着轮椅从卧室里出来，手里举着一件白色浅灰条纹的衬衫，他说，上次就和你说过的，把那颗纽扣钉上去，怎么还没钉。孙静鸣说，每天都很忙，哪记得。你衬衫多的是，非得穿这件啊。

　　莫知非说，你答应给我钉的，为什么不钉，我最喜欢这件衬衫。孙静鸣说，那你搁在这里，晚上我再钉。莫知非说，现在钉，我要穿它去医院。孙静鸣说，我没空。

　　莫知非气得把衬衫扔在床上，飞快地摇着轮椅去书房。孙静鸣生了一会闷气，还是胡乱把纽扣钉了。她拿着衬衫去找莫知非，直接把衬衫扔他腿上说，钉好了，要不要去医院。莫知非正在翻书，头也不抬地说，当然去，我自己去。

　　自从坐轮椅后，莫知非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别人对他的同情。那些同情的话语同情的目光，比坐轮椅本身还让他难堪。

　　那么，既然如此，他后悔救向小园吗？他无数次问过自己，答案永远是不后悔。因为他不救向小园，现在坐轮椅的就可能是向小园，她甚至会比他的情况更糟糕。如果说，他们中注定有一个人要受罪，他当然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个人是他自己。

　　大学毕业后，他回老家工作，遇到孙静鸣，很快结婚，很快生孩子。他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地活着，在他乏善可陈的人生中，爱情是缺失品，他只在书里读到过。他从不对此寄予任何希望，可他偏偏认识了向小园。

　　他和向小园之间是不道德的，是该被指责该被痛斥该被千刀万剐的，他非常清楚。他接受的教育和他的良心，都不允许他和她有任何不正当的关系，但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向小园好像一道光，照亮他已经没什么希望且濒临绝望的人生。他就这样一面愧疚，一面继续和向小园保持来往。直到事情被他的大儿子发现，才不得不停止。

　　他说停止，向小园也赞同，她和他一样，都不耻于这种行为，都想停止而又无法控制自己。所以，当有外力逼迫他们停止，他们简直要为这外力而鼓掌欢呼。

　　一切停止，一切安静，不用再偷偷摸摸的感觉，真好。

　　因为曾有那种关系，因为曾舍命相救，两人更惺惺相惜。他们约定，把这惺惺相惜放在心底，不让别人看出端倪。

　　莫知非摇着轮椅走在巷子里，向小园马上跑出来。她说，莫工，莫工，你一个人去医院吗，要不要帮忙。莫知非扭头笑着说，不用啦，我能行。向小园笑着说，你就别客气啦，等会儿，我叫赵叔。

　　向小园去找赵叔帮忙，莫知非果然听话，他就在那里等他们。接着就见赵叔推着莫知非，向小园拿着莫知非的包，三人消失在巷子口。

　　孙静鸣站在窗前，恨不得冲上去把这个寡妇打成和她丈夫一样的残废。

　　她记得当年他们全家搬过来，她还没觉得这个寡妇有多讨厌，那时候她甚至有点同情她，觉得她带两个孩子不容易。可是后来，不知不觉中，这个寡妇变得越来越讨厌……现在，她卖弄风骚连残废的男人都不放过。

　　今天是大礼拜，羡峰会回来，孙静鸣买了好多菜。她无事可做，干脆开始做饭。反正早做晚做，都是她做，全家就她是干活不讨好的命。

　　她先将所有的菜洗干净，接着再切菜，边切边想向小园这寡妇对着莫知非卖弄风骚的下贱样，结果一不小心把手指给切了。她慌忙找创口贴，没找着。于是只能在伤口处抹些菜油，又从旧衣服上剪下一块布条裹住手指，最后拿钉纽扣的线把布条缠紧。

　　干完这一切，孙静鸣已全无做饭的心情。那些菜，不论荤素，她统统倒在锅里，熬出一锅五颜六色的杂烩粥。她把杂烩粥端到餐桌上，自己窝在卧室里睡大觉。

　　莫知非先回来，孙静鸣听到轮椅滚过地面的声音，马上从卧室跑出来。莫知非把一个哈密瓜放在桌上说，羡峰最喜欢吃哈密瓜，向小园买的，她说用井水泡泡更好吃。

　　用井水泡泡，孙静鸣想，为什么要让她的孩子吃冰凉的水果？为了生病吗？这寡妇是害完她丈夫还想害她的孩子啊。

　　孙静鸣把西瓜拿到厨房，扔在砧板上。等她再回到客厅，她看见莫知非正拿着勺子在搅拌那锅杂烩粥。莫知非惊讶地问，羡峰晚上回来吃饭，你就做了这个？孙静鸣笑说，那要做什么，要不你来做好吗。

　　莫知非不说话，放下勺子，摇着轮椅去书房。她倒是希望他和她吵架，但是自从他被烫伤后，别说吵架，他们之间就连正常的说话都很少，而且越来越少。孙静鸣拿起勺子，在锅里使劲搅拌说，爱吃不吃，随便你。

　　羡峰比往常晚回家，进门就大叫好饿好饿。孙静鸣问，怎么这么晚？羡峰说，庭乐大扫除，动作太慢，我等她。孙静鸣一听又来气，她说，她扫她的，干嘛要你等。羡峰说，她叫我等的，不等不好吧。孙静鸣说，滚到厨房洗手再吃饭。羡峰说，好嘞。

　　羡峰坐在餐桌旁，眼巴巴地瞅着母亲从锅里舀出好吃的来，等了半天，母亲递给他一碗从未见过的粥。羡峰惊得下巴都要掉进碗里，妈，今晚我们就吃这个啊。莫知非慢条斯理地品尝粥里的鱼片说，这个有什么不好吗？你小心刺。羡峰委屈地说，我想吃红烧肉，炸猪排，还有酱鸡腿。孙静鸣说，没有。

　　羡峰哧溜从椅子上滑下来说，那我去庭乐家吃饭，她妈给她做了酱鸡腿。

　　孙静鸣憋了好久的火，终于被点燃。她拿起羡峰的碗使劲一摔，五颜六色的粥呈放射状喷溅，地上、墙上，到处都是。

　　孙静鸣咆哮说，我看你敢去，你今天要是敢去，你就再也别回来。莫知非被孙静鸣的举动吓一跳，一口粥呛在喉咙里拼命咳嗽，羡峰也顾不得去庭乐家吃鸡腿了，连忙拍着莫知非的背，又倒水给他喝。莫知非说，你这是干嘛，孩子说说而已，你犯得着发火吗。就算孩子过去吃饭，大家都是邻居，要什么紧。

　　孙静鸣怒吼，莫知非，你们父子俩穿一条裤子，天天往寡妇家跑，恶心不恶心，我想想就要吐，呸。

　　莫知非脸色惨白，瞪大眼睛看着她，用一种冷漠到极点的语气说，孙静鸣，你瞎说什么，你说我不要紧，你能这么说孩子吗？

　　羡峰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在庭乐家吃饭又不是第一次，爸妈有什么好吵的。羡峰说，爸妈，我不去了还不行吗，我在家吃饭。

　　莫知非伸手拂去自己衣服上的一片青菜叶子说，你应该给孩子道歉。孙静鸣冷笑说，我道歉，我说错了吗？莫知非说，你想想，你说的话有多难听。孙静鸣又冷笑，我说得难听，还是你做得难看。莫知非说，你简直不可理喻。

　　莫知非摇着轮椅去书房，书房的门啪得被关上。

　　隔壁的庭乐听到声响，在羡峰家门口探头探脑。孙静鸣看见，语带轻蔑说，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庭乐没错过。她笑问，孙阿姨，什么是台面，我不懂。

　　羡峰连忙出来小声问，你来干嘛。庭乐说，我给你留了一只酱鸡腿。羡峰说，我不要，你回去吧。庭乐沉下脸说，好心没好报，我还不想给你呢，有什么了不起。

　　孙静鸣大声说，莫羡峰，你给我滚回来。

　　向小园正好去空地洗碗，经过莫家门前，这一幕她看得清清楚楚。碗也不洗了，她直接把庭乐拉回家。

　　庭乐说，妈，她骂我上不了台面。向小园说，她骂你，你又不少块肉。庭乐说，她骂得太难听，我心里不痛快。向小园说，莫叔叔现在的情况，她心里有气，你忍忍，好孩子。

　　吃完那锅杂烩粥，羡峰偷偷溜出去给临渊打电话。他说，哥，你知道嘛，爸妈今天吵架，妈就和疯了似的，爸就和吃了炸/药似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