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公

作者:择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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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一袭青衣蟒袍,挺立的背脊让他增添威严的肃感,许是一路上尘土飞扬的原因,他披上了一件天蓝色的披风,墨发如旗帜在空中飘扬。

      相隔太远,看不清五官,但她的脑中立即便有一张清晰的面孔映入她的眼帘。

      她押着马载何往那群人的方向走去,只见他下了马,随着两人也朝着她走了过来。

      那两人接替他押解马载何,就在自己昏昏欲坠之时,沈玉泽上前扶稳了她。

      她抬起头,四目相对,原本充斥着杀意的眼眸顿时化作了涟漪荡漾的秋水,看着那一双温柔平和的眸,她紧绷的身子忽然松了下来,安然地靠在他的肩上。

      沈玉泽扶着她,微微低下了头,“要死了?”

      孟阑直接上脚,狠狠往他的下裆踢去。

      “哎哟。”沈玉泽疼得弯下身,孟阑回怼,语气沉沉:“你才要死了呢,嘴真欠。”

      沈玉泽不厚道地笑了,“我这不是逗你吗?”

      孟阑额上细汗频流,沈玉泽顿时察觉了不对,绕至她身后,便看见她的衣衫破烂,血肉狰狞。

      他的脸色骤然严肃起来,嘀咕道:“都伤得那么重了,咋踢我的力气还这么大?”

      扶着她往队伍走去,“能骑马吗?”

      孟阑点头,“能。”

      “焦幂!”沈玉泽喊道。

      一个女子走了过来,沈玉泽将孟阑移交到了焦幂的肩上,随后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盖在了她的身上,“她随你的马回驿站。”

      虽然马上颠簸不已,许是太累的原因,孟阑靠在焦幂的后背睡得很熟,她好久好久,没有那么安稳地睡过了。

      当焦幂叫醒她的时候,天色已逐渐暗下,呈现出一种迷幻的墨紫色,连风都清凉了许多。

      但她却不好受了,痛感传遍了她的全身,焦幂小心翼翼地将她带下了马,还是不小心扯了伤口。

      “我们到哪儿了?”

      “已经到南京了。”

      她都睡了那么久了?随后后背又传来一阵裂感。

      焦幂眉头一蹙,“先随我入房上药吧!”

      孟阑额头上满是细小的汗水,她咬唇忍痛,艰难地道:“随你安排便是。”

      *****

      马载何的眼睛被黑布蒙着,周围没有一丁点人声,只听见了茶盖与茶杯碰撞的脆声,还有悉索的脚步声围绕在他的身边。

      马载何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不惊不慌,“诸位将我抓来,便只为让我在这罚跪受辱吗?”

      空荡中,传来了茶盏与桌面碰撞的声音。

      许是有人给了什么指示,马载何眼前的黑布被拿开,光芒瞬间涌了过来,令他睁不开眼。

      他侧着头,等视线渐渐适应了光线,他才缓缓抬起了眼。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处黑暗,似是地牢,光线之所以刺眼,是因为他正面便是一扇窗口,此处唯一的光线。

      而窗口之下,有一个人坐在自己面前,金灿的光柱模糊了那人的脸庞,但就那身淡青色金丝蟒袍,便足以辨认他的身份。

      “原来是东厂的公公。”

      周围站着的是几个锦衣卫,威严肃穆,却没有让马载何脸色煞白,哪怕他如今落入他人之手,还是拿出了一份临危不惧的镇定。

      晕暗的光芒下,只见沈玉泽薄唇轻启,“马载何,我也不跟你打哈哈。我抓你,是因你涉嫌运售江西无家浪汉,以歙县为中转站,再给他们乔装,以班军的名义运往东北。这点,你有什么可抵赖的吗?”

      “东厂什么时候管起了按察使的差事来了?”马载何笑容狡黠,“公公是把京官的麻烦都找遍了?闲着无事来查小人了?”

      身边一名锦衣卫立即抬脚踹在了他的腹部上,他痛得倒地不起,此时沈玉泽站起身来,往他身边走去,亲自将他扶起。

      “若你只是私贩奴婢,我东厂自然无那闲心去找你麻烦。可你从江西出发,一路经过多少行省,我是奇怪你带着那么多人是怎么经过州府的排查巡查的?马老板,若你是我,就不疑心吗?”

      沈玉泽的语气沉稳,“马老板,你该知,我东厂要对付的,不是你这一介暗商,而是你朝廷上的人。”

      马载何渐渐坐稳,“小人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你无需装糊涂。”沈玉泽眨眼一笑,“马载何,东厂的名讳不是拿来吓唬三岁孩童的。”

      他凑上前,在他耳边低语:“识相些,将过程如实禀明,你也可免受酷刑。”

      …………

      京城,叶府。

      今日是京官休沐的日子,叶封峤早前听闻有苏州唱昆剧的戏班子入了京,已是定了要在今日入府唱戏。

      叶封峤今早醒来,便吩咐了下人从叶府地窖里拿出仅剩的几串新鲜葡萄,到时一边听戏,一边与家人共享,好不惬意。

      直至安徽传来的一封书信。

      霍恩海,是叶封峤府中得力的师爷,他的视线在信纸上扫视,眉头深深地皱起,问道:“沈玉泽的人马到了哪儿了?”

      “刚出了安徽地界不久。”叶封峤心中一团怒火在燃,但还是极力忍怒,“这杀千刀的,真是无事找事。”

      霍恩海将手上的书信折叠好,收入信封,冷静地分析。

      “沈玉泽此举,动机无非有二。一是沈玉泽想借马载何与老爷的关系,到御前参老爷您一个私通商贾的罪名。二则是沈玉泽发现了往北运丁之事的背后原因。”

      霍恩海说到此处,叶封峤的心不禁紧了紧。

      “这前者还好,老爷朝中根基稳固,陛下又是脩仁尚义之人,沈玉泽就算是说干了嘴,怕也是难动老爷半分。但若是后者……”霍恩海眼眸骤然暗沉,“若是圣心有惑,听信了谗言,怕是会影响东北战事。”

      叶封峤的双手紧紧握着长桌的两端,贴在后背的长发顺落而下,稍稍掩住了他愁苦的容颜。

      叶封峤虽说是内阁首辅,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但年纪却未逾四十,京城官员人数逾千,能在这等年纪坐上首辅的位子,统领百官,还令人信服敬重,不敢说是千古一人,但览阅本朝史册,能数的上数的也不过寥寥几人。

      他眼角有几丝皱纹,但只是见他线条流畅的下颌角和英挺的鼻子,便可想象他年轻时颠倒众生的俊颜。

      倒不是说如今他不复从前的神采,只是混迹官场多年,他眉宇之间倒是多了几分沉稳和淡定。

      他的手抚摸着桌沿,随后扶住了桌前的太师椅扶手,缓缓坐了下来。

      他的手指轻轻地扫着他唇下的胡渣,垂眸,似是在沉思什么。

      霍恩海此时又拱手道:“老爷,小人以为,您该去东厂走一趟。”

      叶封峤抬起了眼皮,霍恩海直视着他的眼,“如今,也只有晏公公能拦沈玉泽了。”

      …………

      叶封峤的车驾出现在东厂的门前,晏初云颇为吃惊,却想不通叶封峤怎会在休沐的日子亲临东厂。

      前来通报的小太监福佳再次询问:“公公,见不见?”

      晏初云摇了摇掌中的长命锁,随后开屉收了起来,“见,怎会不见?让人去备茶。”

      看着叶封峤穿过细长的青石走廊走来,晏初云早就做好了拱手状,以笑脸远迎。

      叶封峤一踏入门槛,不等晏初云作揖,他便语气严肃地道:“晏公公,你可知沈千户从安徽抓了谁回来?”

      晏初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浑浊的眼眸闪烁着辉光,“叶首辅,坐下再说。”

      叶封峤脱口而出,“他抓了马载何。”

      晏初云眨了眨眼,“所以呢?马载何不过一介商贾,却屡次触犯王法,在江西倒卖私盐,私占军田,这些罪名我也无需一一言明,叶大人该比我清楚。沈千户将他抓捕收押,这不是好事一桩吗?难不成……叶大人还想要包庇这等宵小?”

      “若只是为了本官私利,我又何须亲临东厂来面见公公?”此时福佳拎着一壶新沏的龙井走了进来,端方在了晏初云身边的茶几。

      茶水从流口泼出,咕噜噜地倒进了杯腹内,只见杯口腾起了白雾,袅袅不散。

      两人都静默了下来,福佳拿着托盘退下后,叶封峤才道:“本官知晓,沈千户……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想翻天,也不能选在这个时候,马载何另有所用,此时不能严审。”

      晏初云却脸色不变,“叶大人,可是人,已经抓了。”

      “老夫不敢让东厂放人,但抓了便抓了,关着便是。”

      晏初云端起茶杯,慢慢地呷了口茶,没有回应。

      叶封峤摩挲着扶手,最后道:“请公公附耳上前。”

      晏初云凑身上前,茶口里袅袅地透着热气,腾向了他的脖子。

      叶封峤在他耳边低语,只见晏初云脸色一变,脸上的血色渐渐退下。

      “马载何可不单单是一介暗商,他靠地方官放权纵容以侵民田,这百寮也指望他敬献财务,利益是错综复杂。若是被马家得知,恐怕他们会趁势作乱,圣上即位之初,剿灭了西北鞑靼,他们元气尽失,这十几年来都不成气候。但这北境各部向来是此消彼长,现在轮到了东北遭罪,战争在即,这南边可不能起乱子。”

      晏初云捋着花白的鬓发,叶封峤见他心思动摇,又道:“先将马载何关押,等事态稳定了之后再审不迟。”

      晏初云抬眸,对上了叶封峤坚定的目光,“我这就写信。”

      …………

      远在千里之外。
      沈玉泽站在驿站的门外,看见天上点点繁星,盛夏的夜总是比其他季节来得清澈,不见云朵。

      驿站前的大路对面,有几棵枯树,那狰狞的枝干如魔鬼的厉掌,向天高举,似要将那静谧的夜幕捅破。

      沈玉泽望着天色出神,他刚刚审问了马载何,动用了一些刑法,却没能从他的嘴里撬出什么来,不禁有些怏怏不乐的。

      他揉了揉眼,让自己清醒起来,随后转身去了驿站的厨房。

      那儿的厨役见站在门外,一个个吓得放下手上的差事,转身面向了他。

      沈玉泽问:“你们有谁得闲,能替我煮一锅粥吗?”

      …………

      他捧着刚刚熬好的热粥往二楼走上去,随后便停在了孟阑房门前。

      孟阑在床上昏睡着,是焦幂前去开的门。

      “大人。”焦幂低声唤他,沈玉泽凑头一看,孟阑似乎也察觉了动静,微微睁眼。

      “大人怎么来了?”她的声音虚弱。

      沈玉泽朝她一笑,“给你送晚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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