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公

作者:择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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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焦幂识相,离开时顺道带上了门,沈玉泽将粥放在桌上,“粥还热着,等一会儿再喝。”

      孟阑的视线模糊,眼睫上满是热汗,只是隐隐感觉他朝她靠近,一手搭着床沿,下意识歪头压着自己的臂膀,距离拉近,她才渐渐看清了他的脸。

      一路风尘,连续几日昼夜不休,沈玉泽透澈的眼神隐含疲惫,鬓边碎发散乱,也寻不出时间束发,却不掩丰神俊秀,温润隽和之态。

      他微微扬起笑容,是那么的明灿,孟阑的双眼也不禁涌现笑意,“大人似乎有些累了。”

      沈玉泽埋头蹭了蹭自己的臂膀,“没你累。”

      他随后又问:“你的伤呢。”

      “无碍,小伤而已。”

      沈玉泽看着孟阑苍白的容颜,“这几个月,幸苦了。”

      孟阑抬眼,眼眸噙着浅淡的笑意,心里划过一丝感动,但随后便低下头,“这是属下的职责。”

      “大人方才是去审了马载何吗?可得到什么讯息?”

      沈玉泽露出一副恹闷的神情,“审是审了,没审出什么。”

      “好了,别谈公事了。”沈玉泽转过身去测了测粥的温度,随后捧起瓷碗,捏着汤匙吹了吹。

      “你尝一尝,这粥是我熬的,可别不赏脸啊。”

      孟阑野眉一跳,“你熬的?”

      沈玉泽直接将盛满白粥的汤匙凑到她的唇前,“试一试。”

      孟阑尝了一口,沈玉泽眼眸流转,羽睫一抬:“怎么样?”

      “咸了。”

      “咸了?”沈玉泽眉头一皱,自己立即也喝了一口。

      “没咸呀,刚好呀。”沈玉泽抬起头,正好对上了孟阑含笑的眼。

      他耷肩,“你耍我呢。”

      孟阑忍着大笑的欲望,颇为镇定地说:“大人,您烤兔子能烤焦,包个饺子都能露馅,你的厨艺是真不行,这粥定是他人做的。”

      沈玉泽轻笑一声,对孟阑做此‘侮辱’倒也不生气,“我的厨艺如何,我有自知之明,就是纯心和你开个玩笑,你也不懂得顺应顺应,有这么扫上司的脸的吗?”

      他这么一说,孟阑脸上的笑容迅即一僵,虽说沈玉泽毫无责怪之意,可她却还是不住垂下了眼,
      双手下意识攥紧了被褥,声音低如蚊呐,“我……属下莽撞了。”

      “好了。”沈玉泽将碗口搁着的汤匙重新捏起,“赶紧吃吧。”

      孟阑张口喝粥,双目却始终抬着,凝视着他的侧颜。

      沈玉泽眼角一瞥,两人的目光碰撞,“看我干嘛?”

      孟阑感到一阵慌促,“方才……好似有苍蝇经过。”

      “哦,许是粥太香了。”沈玉泽没有多问,继续喂她喝粥。

      孟阑脸色微红,见他没有察觉,下意识松了口气,但内心忽而又空落落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又再次抬眼看他,她不想浪费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刻。

      记得她一次见他,便是十一年前的冬天,那温和的笑容,清澈的眼,仿佛都没变。

      倒是她变了,七年的训练,学会了不知多少杀人的技艺,四年前她终于离开了西北,正式成为了玉女司的缇骑。

      此后的岁月,她居无定所,杀人交差,抓人交差,一直是在这两者之间轮回,她每次最期待的便
      是每次交差的时候,她便能与他在京城呆上几日。

      大人会换下那一身蟒服,穿上朴素一色的箭袖,带她到京城食馆去用一餐美食。

      倒不一定是名负京城的大食楼,有时也只是路旁的摊子,一般都是沈玉泽吃过觉得不错的。

      碗很快见了底,沈玉泽转身让孟阑从回忆中抽了出来,随后他漫步走至窗栏前,双手交叉一靠,思绪很快便便被闷热的夏风带走。

      孟阑悄悄地旋过身,静视着他单薄的身影。

      他身上有一种难以令人琢磨得透的气质,他一个人呆着时,眼神总是有些阴郁,孤独,但只要每次见着了人,那一双星眸却总会流露出难以抗击的温暖,似泉水淌过心河,涌入了最深处。

      十一年了,孟阑眼角闪过黯然,不知她一生,还会有多少十一年?

      …………

      “孟阑……孟阑!”耳边响起焦幂的声音,她缓缓地掀开了眼皮,房中的蜡烛未灭,天际尚未全亮,由于她后背受伤,只能趴着睡,不等她询问,焦幂便道:“该出发了。”

      “现在?”

      “嗯,提督大人传来书信,命千户大人启程回京,不可拖延。”

      孟阑立即起身换装,“是出了什么事吗?”

      焦幂摇头,“不知。”

      当孟阑与焦幂出门之时,驿站已忙作一团,人流攒动不歇,牵马的牵马,打点的打点,二楼上的锦衣卫也已装备齐全,等待指令。

      孟阑也不敢怠慢,便也转身回去收拾行李。

      快马加鞭赶了两天的路,停下来时,京城的影子已在沙尘中渐渐显露出来。

      孟阑游览四方,知吴国疆域之大,各地风土人情有百花齐放之态,她见过北方一望无际的草原沙壁,寒风侵略;上过蜀地的高山,一览众山小;苏杭的画舫美人,繁华街市,是那么的婉约柔美。

      但没有一座城一片风景,可与京畿的巍峨壮澜相比,古旧的青墙泥瓦将城内的繁盛掩盖,虽未入城,孟阑好似便已听见车辇交错的咕噜声,还有狭街各色小摊小吃飘散的香味。

      焦幂与孟阑同骑,只见沈玉泽回头望来,焦幂会意,便连忙调转了马头,撤离了队伍。

      她们是玉女司的人,相比锦衣卫,玉女司的人员组织更为机密,都是精英杀手细作甚至暗探,她们的身份不能被外人得知。

      至少得在门前等上半个时辰,焦幂和孟阑才能扮作散民入内。

      …………

      东厂大门前。

      沈玉泽到来时,福佳已在门前一尊石狮前等候,重新看见他那张年轻爱笑的容颜,沈玉泽疲惫的脸难得浮现了笑意,“福佳。”

      “沈千户回来了。”福佳的身材瘦小,他净身入宫时不过十三,原本是在陛下的寝殿当差,做一个扫地太监。

      沈玉泽是看他可怜,经常受其余年长的太监欺辱,才向陛下求了恩典,将他带回了东厂。

      五年过去,他也不过十八,不过无论是性子还是做事,都比那时稳重成熟多了。

      福佳步履健稳,旋身至沈玉泽身侧,伸手牵过了他的马,低头轻语:“晏公公还在厅内等着千户大人呢。”

      “为何要将马载何关进诏狱?”这是信中晏初云的命令,沈玉泽不解,“不是该交给北镇抚司查审吗?”

      “奴才不知。”福佳抬头,微微压低了声量,“不过前些日子,叶首辅来过。”

      沈玉泽的瞳孔一缩,这叶封峤亲自拜访,还能有什么好事?

      他不愿凭空臆想,吩咐了手下看好马载何,便甩袖匆忙入内。

      东厂在大吴之威名,令城中贵胄小民看见厂影就绕道而走,默认那是森严禁忌之地,但实则东厂之内,布置装构俨然是一座家宅模样。

      九曲长廊,两旁竹帘半卷,入眼各处都是明亮的秋菊,也有露台水榭,鱼池荷塘,清雅不奢。
      行至一所院子前,他抬起头,看见那四个字的牌匾:虚怀若谷。

      他勉强平复了心情,镇定推门入内。

      盛夏的粘腻沉郁隔绝在了那一扇木门之外,跨入门槛,便仿佛置身于山顶中,清凉透气,浑身舒适。

      庭内中央置放着一鼎冰鉴,还有一架七叶扇车,不过却无人晃动。晏初云一向不喜自己午睡时有人在侧,该是在那之前人就被轰出去了。

      而冰鉴旁,是晏初云躺在红木凉椅上仰头呼呼入睡,领口的扣子解了几颗,袖子也被他层层提到了臂膀上。

      他在原地伫立了半响,正寻思着是等着他醒呢?还是前去打搅?

      纠结之际,晏初云适时地掀开了眼皮,长长地哼唧一声,便坐起身来。

      沈玉泽欲倾身前去搀扶,晏初云一挥手,他便只得退回了原位。

      他匆匆忙忙地把领子扣好,呵呵一笑:“这年纪老了,耳力不如从前啦!”

      他的语气平和,面颊红润,虽然年过半百,但人看着还有挺康健的。

      如此和蔼睦善的老人家,谁会想到竟然是东厂多年的掌门人。

      沈玉泽看着他,内心充满疑惑,眼神却毫无波澜,随后又暗自低下了眸。

      他把剑放下,掀袍跪地,神态恭谨,“厂公,微臣不辱使命,已擒获马载何,人就在殿外,可否要带进让厂公验明?”

      “你办的事我还能不放心?”他挥了挥手,“起来吧,无外人,就别如此拘束了。”

      沈玉泽站了起来,“义父。”

      这两字,轻淡如云,但对他的意义,却是那般深重。

      “一路风尘,身子可有不适?”晏初云语气关切。

      沈玉泽摇头,“多谢义父关心,儿子无碍。”

      晏初云转过身,往桌案的方向走去,沈玉泽刚欲启口,哪怕晏初云背对着他,却似是有一双眼睛长在后脑,抬手止了他的话头。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但马载何现在不能审。”晏初云说道。

      “为何?”沈玉泽眉头一皱,不仅是不解,他胸口似是蕴了一腔怒火,随时都会喷发出来,他垂下眼帘,避免做出任何不敬之举,“儿子这两年来为了搜集叶封峤的罪状费了多少心力,马载何对叶封峤的分量之重,无需儿子阐明,义父也知晓。”

      “叶封峤他能权倾朝野,不就是靠马载何联通各处官僚,照顾他们的利益吗?只要撬开他的嘴,叶家倒台,指日可待。”

      “没有让你不审,只是让你延审。叶封峤……也不是不查,只是东北近日的情形……朝廷需要他。”

      晏初云直视着沈玉泽,“我问你,最初我让你搜罗叶封峤的罪状,是为何?”

      “是因叶封峤权柄过大,贪污纳贿,有损国帑。”沈玉泽回答。

      “那你在南京审了马载何,可有线索?”

      沈玉泽抿了抿唇,“马载何为人狡诈,嘴却严实得很,不过儿子相信,他撑不过多久。”

      “马载何不会开口的。”

      晏初云笃定地道:“马载何的生意能从江西一路延续到东北,这中间掺和获利官员不下百员。马载何也不仅为叶封峤清扫,他私下帮多少人处置赃款,你我均不明晓。他若此时开口,其余人怎么想?不为叶封峤,也得为他们头上那顶乌纱帽考量。加之马载何奸商的臭名昭著,他的证词又岂会被士人所信服?最后为了结案,最简易的法子,便是让马家成替罪羊,抄家斩首,大家又有银子可分了,岂不美哉?”

      沈玉泽低下了头,空气顿时静谧了起来。

      晏初云叹了口气,“马载何不开口,便是最安全的折子。你现在把他们逼急了,到时撼不动大树,反倒得不偿失,岂非功亏一篑?你把他关在诏狱,脑子里的东西不增不减,有何害处?”
      沈玉泽虽不发一语,但无疑晏初云一番话自有道理,他近年来一心扑在了搜罗叶封峤的罪证上,难免有些急功近利,想要撼动叶家这一座大山。

      他到底还是年轻了,不如义父思虑周详。

      “那……儿子就什么都不做吗?”

      晏初云负手,“孟阑不是回来了吗?玉女司的缇骑,就数她最为得力,就让她去叶府潜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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