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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顺终于还是找到了李懂，在半夜十一点丹东一家小巷的酒馆里。小酒馆在一片很老的居民区附近，那里曾经是顾顺和李懂在丹东合租的第一个房子。之后数次迁移，李懂却还是很怀念在那里的日子。
　　顾顺有些丧气，他早就应该想到李懂会在这里。
　　李懂是个会怀念过去的人，蛟龙的合影每一张都仔仔细细地藏好，罗星、庄羽、张天德、陆琛……每个曾经并肩的人他都小心翼翼地在心里给他们留下一个位置。
　　他们应该是会习惯死亡和失去的人，可感情对于李懂来说，是太细密的罗网。
　　同样的，对于李懂来说，这个他们最初的“家”，虽不甚整洁宽敞，却也意义非凡。
　　李懂喝醉了。他的大衣歪歪斜斜地扔在板凳上，右手里握着半瓶没喝完的啤酒，满桌子东倒西歪的酒瓶。
　　“嚯，对瓶吹啊。”顾顺绕到李懂面前，企图从他手里抽走那瓶酒，却没想到李懂的手握得越发紧了。
　　“别喝了别喝了。”顾顺哄他，“想喝回家给你买，行不行？”
　　李懂执拗地抱着酒瓶，也不去瞧顾顺，只是一个劲儿地灌酒。啤酒顺着李懂的脖颈浸到他的衣服上，被沾湿的羊毛衫前襟显得泥泞不堪。
　　“别喝了！”顾顺有些不耐烦了。
　　“你是我什么人啊你管我喝多少！”
　　李懂像是沉寂了许多年的火山，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李懂！”
　　一阵不短的寂静之后，顾顺的声音炸开在空气里，带着不可抑制的怒火和失望，吓得李懂差点忘了呼吸。
　　李懂的耳膜上还残留着嘶吼过后轰鸣的震动，他的视野里一片模糊，唯一清晰的就是顾顺那张离得极近的脸和高高扬起的巴掌。
　　顾顺揪住了李懂的衣领，松软的羊毛衫嵌在指甲缝里，留下生涩的质感。他皱着眉头，尖利的小虎牙狠狠地咬进下唇，刺出一片鲜艳的血来，湿润的眼眶里满是血丝，一呼一吸之间都是撕扯的疼痛。
　　李懂似乎在一瞬间惊醒，下意识地抬起手来去挡顾顺落下来的手掌，瘦削的肩膀猛地一缩，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然而顾顺的手却终究没有落下来，喝醉了的李懂用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这件事。
　　他醉眼朦胧地去寻顾顺的身影，却发现对方坐在自己身旁的座位上，手里握着他喝剩下的一瓶啤酒，仰头灌了一大口。
　　白色的啤酒泡沫和澄澈的酒液顺着顾顺的唇边流到他的毛衣领子里面，李懂懵懵地坐回原地，小心地侧头去盯着顾顺的脖颈。
　　啤酒浸润的皮肤湿湿的，在毛绒绒的领子里若隐若现。顾顺穿了件低领的毛衣，李懂的目光就沿着那道水流，顺着他的脖子滑到松垮的衣服里。
　　“看什么呢？”顾顺苦着的一张脸终于有了笑意，他揉了把李懂的脑袋，没想到李懂竟顺势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
　　“李懂？李懂？”
　　顾顺连忙放下手里的啤酒瓶子，从怀里把倒下去的李懂扶起来。李懂的身子软软地贴着顾顺的胳膊，脑袋耷拉着，双眸紧闭，长而浓密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轻抖着，在眼皮下方投下一片好看的阴影。
　　看样子是睡着了。
　　顾顺望着独醉后又自顾自地睡了的李懂，伸手捏了捏他两腮的肉。顾顺第一次见李懂的时候，他就瘦得扎眼，衬得脸上一对大眼睛闪得跟星星似的。虽然不很壮实，但李懂的眼睛里却闪着倔强的光芒，像是没足岁的小野兽，挣扎着对着天空呲出自己的利齿。
　　顾顺喜欢那种凶悍，却又好奇那份藏在凶悍底下的软弱，或者可以称之为，温柔。
　　只有足够柔软，才可以更加坚硬。顾顺和李懂搭档的时间越久，便越发明白罗星选他的原因。
　　可如今，他的柔软要被生活磨碎了。
　　顾顺当然心疼。
　　他们的人生好像陷入了僵局，一如闯入了一片迷雾丛生的森林，无法自辨方向。不知道有没有意义、有没有希望的事情，在挣扎的时候便越发感到累和绝望。有这样感受的人，不仅是李懂一个人。
　　顾顺将李懂小心地扶到桌子旁趴好，转身去柜台结账。
　　这条巷子里的小酒馆过了十一点就少有人来了，夜里冷，除了偶尔加班的人来坐一坐，便再无别人。今天要不是顾顺和李懂，估计早就打烊了。
　　他站在厨房门口，掀了帘子往里瞧，老板娘正和小伙计围在炉子旁边剥花生。看到顾顺站在门旁边，老板娘连忙在围裙上蹭了蹭手，站起来到柜台前同他结账。
　　“一共七十二……来找你三十八，来，给你。”
　　这家店的老板娘是位六十多岁的奶奶，店是她十年前去世的老伴留下来的，老奶奶一直把店开到现在。
　　顾顺盯着手里那几张钞票，忍不住笑了：“奶奶，您这样做生意能挣钱啊？”
　　他从手里抽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摆回柜台上，对老奶奶说：“您多找我十块钱，给您放这儿了。”
　　老板娘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愣了愣，叹了口气：“唉，老了嘛，脑袋不中用了。”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顾顺正准备转身回去，老板娘却突然又喊住了他：“顺子，你等一下……”
　　顾顺回头，手里被塞进了一个硬硬的纸壳，他仔细一看才明白，原来是个红包啊。
　　老板娘就站在顾顺的面前，在顾顺疑惑的眼神里，她用苍老的声音慢慢地解释着那个皱巴巴的红包。
　　“这个就是……我给你和懂儿准备的……那天你们搬家，我去菜市场进货没赶回来，后来就一直没有你们的消息了。本来以为再也送不出去了，今天没想到又能见着。”
　　昏暗的灯光底下，老板娘的声音有些颤抖。顾顺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听着老板娘的话，冰凉空气中那一丝脉脉的温柔，竟让他有些想哭的冲动。
　　“顺子。”年近七旬的老板娘拉住了顾顺的手，一字一句道，“不管别人怎么说……能和自己喜欢的人过完一辈子，是件好事儿啊。”
　　宛如平地轰然，顾顺愣在了原地。他缓缓地转头望向李懂，木质的餐桌上买醉的青年正伏在桌面睡着，瘦削的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时不时地轻轻颤抖，似是在酒精麻醉的梦里依旧有不顺心的事情纠缠。
　　顾顺的喉咙有些发涩了，他突然明白，或许在那一刻，他才真的找回了李懂。
　　在丹东深夜十一点半的某个小酒馆里，顾顺再一次重新审视他和李懂之间的关系。
　　像无数次在战斗结束后找到李懂一样，他将李懂拥入怀中，确认存活，确认伤势，确认爱他。
　　生活像一场艰辛的持久战，持续的时间太久，总会有人忘记为什么而战。
　　顾顺想，是时候用足以毙命的一枪快速地结束这场的战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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