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归元

　　春日里，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池中荷叶遮天，几尾红色的鲤鱼在里头游得好不快活。一座石桥横卧在水面之上，桥上石雕吹影镂尘，有如鬼斧神工。池边假山林立，海棠芭蕉掩映其间，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站在假山上头，自豪地往下瞧。
　　“喂，阿桑，有本事你来抓我呀。”
　　地面上的女娃一身妃色桃花暗纹襦裙，头顶垂鬟分肖髻，神情淡淡，明明是仰视，却如睥睨一般看了那假山上的男孩一眼。
　　那男孩六七岁的年纪，一身象牙白祥云纹长袍，束以犀角革带，踏一双藏青色锦靴，轻巧地跃至下方的石面，而后一个空翻就跳了下来。
　　“阿桑，你能不能别一直对人冷冰冰的，笑一笑，笑一笑好不好？”
　　那女娃看着眼前的男孩蹦过来跳过去，转身就走。
　　但是谁也没有发现，转身之时，她轻轻勾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旁人从未见过的笑容。
　　走过拐角，一旁的树丛里忽的跃出了一个陌生男子，一把抱起那女娃，翻出围墙。
　　女娃急了，拼力挣扎，但一个小孩子哪里是那男人的对手，她始终挣脱不了。
　　那女娃只觉抱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她害怕了，慌忙喊道：“沅哥哥！沅哥哥！”

　　“阿桑，醒醒，你怎么了？”
　　梨木床上，苏落桑缓缓睁眼，就见到陆沅一张放大的脸。
　　“阿桑，你可是做噩梦了？睡得很不安稳啊。”
　　苏落桑想起自己的梦境，不由得在心底自嘲。
　　原来，只是个梦啊。
　　撑着身子就要坐起来，左肩忽的一阵剧烈的疼痛，苏落桑难以自抑，闷哼出声。
　　因着这突至的疼痛，左手力气泄尽，就要反倒下去，一只有力的臂膀扶住了她纤细的腰身，撑着她坐起。
　　“小心些，伤还没好呢。”
　　苏落桑也不逞强，就着他的手坐起，右手抚上伤处，却发现自己伤口精心包扎过了，衣裳也换了一身。
　　是谁替她换的？
　　凌厉的目光投向陆沅，正思索着该怎么开口，就听陆沅道:
　　“你放心，我不是那样的小人。”他一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表情，揶揄道，“我叫了大夫替你处理伤口，衣裳是丫鬟帮你换的。”
　　苏落桑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只盯着床上所挂的朱青纱帐，迟疑半晌，终开口道：“陆公子，我现已无事，多谢公子救命之恩，令牌物归原主，我就不远送了。”
　　陆沅挑眉，这女人还是认出了自己陆三的身份啊。不过，她怎么又要把自己赶跑？
　　“阿桑，你怎么又赶人啊，这救命之恩你就想这么一句话了结？那我岂不是亏了？”
　　苏落桑很想拒绝，但又无力反驳，只能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道：“你想如何？”
　　“我想……”陆沅慢慢凑近苏落桑，轻声道，“让你以身相许。”
　　苏落桑猛的回头，盯着陆沅皱眉道：“你疯了！你知道我现在的身份，怎么可能……”
　　这时，房门适时地响起，陆沅轻笑一声，坐正身子，道：“好了，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先把药吃了。”随即对着房门喊道：“进来吧。”
　　苏落桑看着陆沅接过丫鬟手中的药，自然地搅拌、吹凉，心中一阵酸楚。
　　九年未见，她又何尝不想同他秉烛夜话，共忆往事？只是现在的状况，她在北朝眼中还是南疆二王子妃，却又逃回北朝。现在又是墨州事件的策划者，其中任何一项罪名都足以让她人头落地。
　　而他，是平疆大将军的嫡长子，年轻的将军，前途无量。
　　他与她在一起多呆一刻钟，就多一分葬送未来的危险。
　　“你放心，这里是我元卫在靖州经营的客栈，十分安全。那个叫殷宴的，我也派人替你去寻了，你那叫槿儿的丫鬟我也让人去接了，你这两天就在这里好好养伤。”说完，将一勺黑乎乎的汤药送至苏落桑嘴边。
　　苏落桑听得殷宴的名字，一双瑞凤眼危险的一眯，推开陆沅送来的药，启唇道：“你知道殷宴？你派人跟踪我？”
　　陆沅举着勺子的手一顿，心下暗自懊恼。
　　怎么把这个也说出来了。
　　将勺子放回碗中，陆沅讪笑着道：“这……这是我墨州的元卫告诉我的，对，他们告诉我的。”
　　“你在墨州有手下？那墨州这样的状况，你竟看得过去，瞒而不报？”
　　陆沅闭了闭眼，怎么越描越黑了。
　　“墨州南有连山横亘，本不是要塞，我元卫兵力有限，在墨州投入的人力本就不多，况且前两年殷宴封城，他们也无法出来向我汇报，对吧。”陆沅一本正经地编着故事，其实他早就知道墨州的状况，只是南北大战当前，他完全没有精力再与殷宴以及他身后的太师相斗，只能放任其行。
　　陆沅见苏落桑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再次将药递过去：“好了，不要想了，你先养好伤再说。”
　　苏落桑瞟他一眼，右手从他手里抢过药碗，一饮而尽。
　　这药汁极苦极涩，连苏落桑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转过脸去想讨要杯茶水，嘴中突然被塞进一颗软软的甜甜的东西。
　　“很苦吧，来颗蜜饯。”
　　苏落桑脸色一变，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就在这一刻，床上床边两人，都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他还是那个他，嬉皮笑脸，最爱逗她开心；她也还是那个她，冷冷淡淡，却愿意看他窜上窜下。
　　忽的，两人对视一眼，眼中是只有对方才能看懂的东西。
　　而后，一笑。

　　苏落桑到底伤势未愈，不一会儿又睡下了。
　　陆沅轻轻退出房间，关上门，凭栏而立。
　　“怎么样，可有消息了？”
　　“禀少爷，还没有找到，属下怀疑，他已经进入知州府邸。”
　　“注意靖州通向京州的道路，一旦有可疑人员，立即截下。”
　　“是。”
　　“那丫鬟可有消息了？”
　　“墨州消息，一队人马带一名女子正往靖州而来。”
　　“嗯。”
　　“少爷，恕元一多嘴，兄弟们本就事务繁重，如今为里头那位小姐，再给他们增加压力，”说到这，元一抬头，带着敬畏却语气坚定道：“不值得。”
　　陆沅转过身，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属下，这张年轻的脸庞，忽的嘴角一勾，目光炯炯，掀唇吐出两个字：
　　“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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