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履之往

　　林星野被领回方家的那天，恰好是他六岁生日那天。
　　林星野的母亲林清素早年在烟雨江南地与彼时流落到此的方觉傅有过一段姻缘。那时郎有才，女有貌，更遑论两人均是风姿绰约之人，齐齐为对方的才情所倾倒。这时日渐长，便生出了许多缠绵的情愫来。
　　少女情窦初开，为着那心上人笑弯了月牙眼，潋滟了清秋瞳，无端端生出了许多酸酸软软恼人的情绪来，又欢喜的甘之如饴。
　　一番春风渡，两厢长久时。彼时心上人携着女子芊芊手，在天地山河前许下白头偕老的愿望。哪会猜测到后来这许多变故。
　　意外发生在婚事前一个月，那一天女子满心欢喜去见他的心上人，却不料扑了个空。桌上的茶还是隔夜的，早已凉了个透。
　　林清素只以为他是有事出门去了，在那小房子里撑着下巴等，等啊等啊，这一等就是三个月。
　　安排好的婚事自是不了了之，女子越发清减，上了年纪的双亲眼里是说不出的担忧和心疼。
　　却哪知那一个秋意已深的清早，窗下端端站着消失了三个月的人。
　　女子难以置信地踉踉跄跄着奔向楼下，忍耐地克制地指责地听着男人的解释。
　　这时女子才记起，在一起时男人便鲜少提起自己的家庭与亲戚朋友。当时只道男人有什么难言之隐许是不便诉之于口，便也体贴着不再询问，她心心念念的是眼前的这个人，又不是他不可宣之于口的过往，管那多作甚。
　　只是她哪里知道，不是男人不愿意说，而是男人自己也不知道。说也奇怪，他只记得自己姓甚名谁，甚至连自己的生辰八字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他靠着对环境和人群的熟稔像个普通人一样正常生活，其实心底里对自己的来路与过往却是一无所知。
　　那日夜半时分，独居的房间里却突然闯进一行人，口口声声称他为方少，说是找寻了他许久，要请他回京城操持家事主持大局，他满心莫名其妙，我一个卖字画为生的读书人，与京城的方少可有半毛钱的关系？又哪里来的能耐去主持大局？
　　但这事却是容不得他选择的，来人身强体壮，一看就是行军习武之人，一句“形势所逼，时间紧迫，多有得罪”便将他直接劈晕带走了去。
　　眼睛再睁开之时，他身处一个一看便富丽堂皇的房间，身上盖着蚕丝软被，边上坐着个女人，面容姣好，女人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他本该骇然大惊的，但下意识却觉得这一切熟悉无比，仿佛曾经已经见过了许多次。尤其那女人温软的目光和含着许多未尽之语的眸子，叫他心头一颤。那孩子的眉眼更是与他七分相似。
　　女人知道他失忆一事后愣怔了许久，轻叹一口气，模糊不清的过往被温言软语徐徐道出。
　　女子叫苏婉莹，与那方家是世家之交，男子与女子又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年一起出国留学，归来后男子继承家业，女子为他洗手作羹汤。再后来自然结了婚，女子成了他的妻。两年后，便有了眼前这孩子。夫妻举案齐眉，一时传为佳话。
　　但这方家生意做的如此大，尤其两家结为亲家以来更是水涨船高，实叫旁人红了眼。生意场上少不了些明争暗斗，这一次方家做成的买卖叫另一家对头失了好大一笔生意，那当家人是个不太光明的生意人，暗暗给方家使了不知多少绊子，但好在少年郎年纪不高谋略却深，每每都能化险为夷。
　　对头那家底下小辈中有个难耐不住的，竟起了歹心。那日方觉傅一行人去江浙某地商谈生意，返回途中突遭变故，负了重伤阴差阳错之下辗转来了江南，那关于过去三十年的记忆却也不知遗失在了哪里。
　　之后便是他摸索着自力更生，骨子里的警觉叫他哪怕对过去一无所知也不曾向旁人展露和询问过，怕一不小心便落了把柄在别人手里。之后便是他做了书画先生，认识了那慕名而来的女子……
　　苏婉莹只知道他是失了许多记忆，却不知，在流落的岁月里他有着怎样的际遇。自他失踪到现在将近一年时间，因着他父亲和他这一代都是单传，这一年里家中事务全靠着二老和眼前的女子操持着，家中二老早年都是鼎鼎有名的生意人，接手家事倒不至于乱了方寸，只是亲生儿子出了意外没了踪迹总叫为人父母者提心吊胆，暗地里流了不知多少泪担了多少心。如今千盼万盼，终于是盼到自己孩子平安回来。
　　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那些过去一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的记忆如今在熟悉的环境和熟悉的人面前竟似死水复活一般一点一点回笼，越来越清楚，越来越鲜明。那烟雨江南里的日子竟仿佛是另一段真实到虚幻的人生。
　　他知道，江南烟雨中的那个女子是叫他放不下的。他急着想要向那女子解释清楚，但这其中有太多的崎岖曲折，叫他没有办法假于他人之手，又害怕自己为那女子平添了无妄之灾。
　　他到底没瞒着苏婉莹那女子的事，苏婉莹听着他话语里的痛苦和迷茫眼睫不可遏制地颤了颤，起身抱着在她脚边玩闹的两岁的方城舟转身出了书房。
　　三五日后的那一天，方觉傅处理着手中的事物又不知不觉望着窗外花园的景色出了神。苏婉莹端着温热的茶轻声走了进来，见着他这一副失了神的样子，垂下眸子，也不看他，轻轻开了口，“待到手头的要紧事物处理完，你便去寻一寻那女子吧，总该给那女子一个交代。”
　　方觉傅回了神，温热又哽咽的感觉堵在他心里叫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手头的事物处理完毕已然过去了三个月，他匆匆赶赴江南马不停蹄去寻那女子。
　　而今，女子颤抖着身子站在他面前，听着他关于不辞而别的解释，听着他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待他语毕，女子已是泪如雨下。
　　他想抬手抱抱许久不见的人却不敢，女子一直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不靠近他也不叫他靠近。良久，泣不成声的女子扑倒在了他的怀里，两人紧紧相拥，眼泪滚出了眼眶。
　　又是许久，女子推开了他，胡乱抹了抹眼泪，背过身去，坚定道：“你走吧，就到这里了。”
　　女子立马闪身跑回了房间，留那树下的男子久久不愿离去又无从挽留。
　　女子没有告诉男子的是，她有了他的孩子。
　　后来男子也常来看女子，就等在窗下，一站便是一宿，女子知道，但从不见他。
　　直到有那么一日，等在树下的男子看见女子携着另一人的手从外归来，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温柔和笑意。男子还是固执地守着，直到看见那第二次，第三次……他眼见着女子眼中的温柔越来越多，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灿烂……不知何时，树下再也不见了那男子的身影。
　　后来那女子嫁作人妻，听说与那先生极为恩爱，先后有了两个孩子。这一段不知乱了谁人心的情愿终是成了前尘往事，湮灭到了尘埃里。
　　许是天妒红颜，命途多舛，女子去年突然发了重病，病魔来势汹汹，竟不给人留半点挽回的时间，今年二月份病情恶化撒手了人寰留了悲痛欲绝的丈夫和两个儿子。
　　那一日，方觉傅在书房里接到女子去了的消息，失神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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