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屏风后环佩玎珰，转出一个人来。慕容雪一见，敛起眉峰拍案低喝道：“胡闹！”

　　那女子缓步上前，默不作声地福了一礼。慕容雪压着怒气对怀信道：“这就是你的事儿？看来你真是欠你爹扒你的皮！”

　　“姑姑，你别怪他，是我央云哥这么做的，他也是被我缠得没法。姑姑要怪就怪絮因吧！”韩絮因赶忙替云怀信开脱，“絮因确实是有要事求见姑姑。”

　　慕容雪眉峰紧锁，瞧了他两个一阵，微叹口气：“既见着了，有事便直说吧！”

　　一旁的怀信躬了躬身，退出屋子带上了门。屋里的气氛一时颇显凝滞。

　　论亲疏辈分，韩絮因的母亲慕容霜是慕容雪的妹子，她两个本是姨甥关系。只是大齐未立国前，慕容雪便已与将军们走得更近些。先帝为表爱重，将她当作半个小妹看，便是当今陛下也唤她一声姑姑。这一辈的孩子们幼时玩在一处，韩絮因便也随众称呼，就那么稀里胡涂地生生弄成了姑侄关系。

　　不过无论作为姨母还是姑母，慕容雪对韩絮因都还算得上宽容。所以此刻她虽然对于韩絮因私自出府安排密会的行为极是不满，却也没有当即劈头盖脸一顿叱骂。

　　韩絮因绞着手中的帕子，深吸一口气，试探着道：“姑姑，絮因听说……宫里要为陛下立后了。”

　　慕容雪秀眉一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而是警觉地问道：“你哪里听说的？”

　　“看来是真的。”韩絮因立时急切起来，“絮因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划在候选的范围里头，可是絮因不愿嫁入皇家，还请姑姑出手相救！”

　　“你不愿嫁入皇家……为什么？莫不是你私下已有了心上人？”

　　“姑姑明鉴，絮因不敢。”韩絮因连忙矢口否认，反而引得慕容雪更生疑窦。

　　“既然你没有心上人，为何不愿嫁入皇家？你与陛下也算从小的情分，他不会亏待你的。这桩婚事，无论是于陛下、于朝政，还是于你们韩氏，各方都有利。以目下的情形，你会是入主中宫的最佳人选。”

　　“我虽与陛下一同长大，却从未生过一丝一毫那个心思。”韩絮因勉力陈情，语意恳切，“絮因并不贪图后位，只是不想一辈子困在皇城之中罢了。”

　　她这样说，慕容雪虽能理解她不愿拘束的性子，却还是觉得有些莫名：“可是你年纪也不小了，迟早要嫁人的。与其将来嫁个未曾谋面之人，好歹陛下的性情脾气你也算知根达底。否则以后……”

　　“现下哪里还管得了以后的事。絮因如此急着找姑姑就是怕事情一旦定下来就不好转圜了。”韩絮因咬一咬下唇，“日后的事日后再说罢，只要过了这一关，父亲怎么也会多留我两年的。”

　　慕容雪沉吟半晌，仍有些顾虑难以放心，重又追问了一遍：“当真不是因为心有所属？”

　　“千真万确，絮因不敢欺瞒姑姑。”韩絮因戚戚拜倒，“絮因私心里想着，这番心思，旁的人不能明白，姑姑必然是能明白的。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理解絮因，能帮一帮絮因，那也只有姑姑一人罢了。”说着她再拜叩首，已是泫然欲泣，“求姑姑成全！”

　　慕容雪定定地俯视着脚边的少女，心下郁郁。那一意无悔的执拗触动了某些尘封在她心底的久远的记忆，那翩然轻扬的身姿与印象中朦胧模糊的身影重迭交织，似真似幻，如梦如烟，恍惚间令她难以明辨，只是怔怔失神。

　　韩絮因怯怯地唤了她数声，慕容雪才蓦然缓过神来。她俯身将她从地上搀起来：“不是就好。即使是，也千万不要是怀信。”慕容雪语重心长地谆谆告诫道，“云相应该也是属意你为皇后的，就算最后没成，以他的行事作风也绝不会容忍怀信娶你，让自己的儿子担上与陛下争女人的嫌疑。”

　　“这么说姑姑是答应了？”

　　“絮因你要明白，这样的事情姑姑做不了主。且尽力试一试吧！”

　　“姑姑最疼我了！”韩絮因得了允诺，拉着慕容雪欢悦不已，“只要姑姑肯施援手，必然能成的！”

　　慕容雪温慰一笑，拍了拍韩絮因的手背，扬声唤了守在外头的云怀信进屋，命他好生将韩絮因送回大将军府。

　　近来两日，金陵城中的贵宦府邸都不大太平。起因是三日前，宫中下了旨意，道是桃李竞妍，桐华始秀，太后更新得了一株并蒂牡丹，极是难得，特邀外府女眷于既望之日入宫赏春。

　　这旨意本也是寻常，可传旨的太监带的话却实在不一般。依制，只有诰命在身的女眷方有资格奉旨入宫，但是这一回，传旨的公公明白无误地表示夫人们可将家中未出阁的女儿一并带上。
　　虽然传旨的公公转述太后娘娘的口谕是“人多热闹些”，但一想到当今陛下后宫空置，太后娘娘这意思，傻子才不懂了。于是各府里顿时翻了天。得了帖子的忙着给自家女儿添备衣裙钗环，以求到时能艳压群芳；没得着帖子的更是忙着四处走动托情，以期在正日子来临前太后她老人家能想起自己，补上一份请阑。

　　延陵郡主府在这个时候自然也躲不了清净，单单一个早晨，已有三四个府邸的夫人前来拜访。不过当然，她们没有一个见到了郡主本人。这边厢的夫人们等得心焦，那边郡主却掩了身份在城中慢慢悠悠、自在逍遥地闲逛。

　　既望赏春的帖子，慕容雪大约是第一个收到的。之前吴太后既然与她表露过这个想法，她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此回无非也就是让她从旁帮忙相看一番。本来这种相看也就是个过场，范围大都是定了的，人选无非那么几个，不过就是来跟前站一站认个眼熟。立后自有仪程，太后太妃看了还不作数，仍要礼部测合，再中书过批，也就是云相点头，当然名义上也要陛下中意。各方博弈权衡，一通折腾下来，人选才算粗粗拟定。在慕容雪看来，无论过程多么繁复纷冗，这结果其实就差一层窗户纸而已。

　　然而七八日前，那位几乎已将中宫之位握在手中的韩大小姐巴巴来求，声泪俱下，抵死不愿嫁进皇家，这使得慕容雪非常头疼。此刻她信步走在主街上，眼见着各府的执事领着家仆置办采买物品，不时还能遇上身披绫罗、戴着帷帽的贵妇挑选绸缎首饰，心里忍不住觉得异常讽刺。由于她一身低调的行头在这样的环境里全不扎眼，使得她随意踏进一家玉器店的时候，掌柜的甚至都没招呼她一声。

　　店面不大，临窗茶桌边坐着的看上去恰是一对母女，面容隐在轻纱后头不甚分明。桌上的盒子里正摆着好几对翡翠镯子。那年轻姑娘只评了一句“都挺好的”，便在一旁默坐着。倒是那做娘的对着光线端详许久，嫌弃翡翠水头不足，催着掌柜的拿最好的货出来。

　　掌柜赶忙告罪：“小店实是没有更好的了。”

　　“你再去寻寻，我这里急用。价钱都好说。”

　　掌柜的没法儿，只得掀帘进了里间。少女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垂帘后，才和婉开口道：“娘，女儿的妆奁原本也足够了。即使要添，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十六那日宫中宴饮，若是没些好东西，难免不让人轻贱了去。”

　　“可是娘……”少女颇感困惑，“我们并未收到帖子啊！”

　　“你懂什么！这万一有机会，临时再要置办，哪里那么容易寻得好的！”她叹口气，转而抱怨道，“你爹也是，做着那么个不大不小的官，也不知道趁此机会替自家女儿多筹谋筹谋。”

　　“有什么好筹谋的。”少女语意疏淡，“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既然强求无益，娘也不必太忧心了。”

　　她那安然若素的温润风仪自然地引起了慕容雪的些许兴趣。见掌柜的空着手出来，慕容雪索性起身走出玉器店，在附近随意走动略等一会儿。果然不多久，那对母女就携了丫鬟出来。

　　大概是需要的事物还不齐全，她们并未上轿回府，只是沿着街面缓步前行。慕容雪欲待再多观察一阵子，便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行不过几十步路的距离，她们便停在了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面门口，看样子是打算光顾。慕容雪低头瞧瞧自己此刻的装扮倒是不大适合跟进去。正犹豫间，却见店里的小伙计从铺子里撵出一个小女孩，一把推到大街上。女孩不过七八岁的样子，身形羸弱，衣衫灰扑扑皱巴巴的，长出来的下摆纠成一个结坠在腰间，显然这衣服原不是她自己的。

　　小伙计凶神恶煞，满脸鄙夷：“去去去！哪里来的乞丐！”说着向上指指自家的店招，“看清楚了！我们家卖的可是上等的胭脂，你一个卖唱的也配！”

　　那妖妖调调的老板娘此时正倚着门框，一脚踏在木槛上看热闹，听了这话忍不住接口冷嘲热讽道：“卖唱怎的？听说韩大将军的夫人还是歌女出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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