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慕容雪陡然调转方向，将箭头对准了秦仪的鼻尖。

　　围观的众人倒抽一口冷气，一院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秦仪此时被羽箭直指着面门，反倒是出奇地镇定：“郡主不会射晚生的。”

　　“哦？为什么？”

　　“晚生死不足惜。可是郡主殿下您若射了晚生就是脱靶，您就输了。”秦仪依然立得不动如山，从容答道，“您不会的。”

　　慕容雪听罢仰天大笑。她盯着秦仪的双目，干脆地折转上身，都不瞟一眼靶子，只是“嗖”地一响，羽箭已定定地钉在红心正中，箭尾的翎羽还在微微发颤。

　　慕容雪显露出的这一手盲射绝技，理所当然地赢得了满堂喝彩。比赛至此已毫无悬念，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即使秦仪最后一箭能射中也至多是个平手，要赢已然全无可能。固然从一开始，他也就没什么胜算。

　　慕容雪将弓扔给了侍从，回身踏上阶梯，正迎上韩青城饱含赞许的笑意。她微嗔他一眼，待转过身时，重又是一脸威严矜肃的神情。

　　“比试也比试过了，既然没能赢过本宫，也该愿赌服输。”慕容雪还顾韩青城，与他道，“终究起先冲撞到的是你，这忠武馆名义上也是你在管束，该如何惩戒还是由大将军来定夺吧！”

　　韩青城扫了眼阶下跪着的两个年轻人，清了清嗓子，吩咐道：“林淳旭、秦仪，箭术精良，赏金十两；以下犯上，罚跪一日。就这么着吧！”

　　众人领命，将韩大将军与慕容郡主恭送出了院子。待得拐过回廊行得远了，慕容雪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青城兄，今儿个你可是看了一场好戏！”

　　韩青城也绷不住，叉手笑道：“你非要唱上一出，我也不好搅了你的兴致。只是临了还要拖上我，忒不厚道些。”

　　“此处本就是你的场子，我偏要你来做主。再说你白瞧了这许久，也要唱上一段才好！”

　　两人笑了一回，韩青城方道：“这一拨儿里，那个林淳旭不错，我看是可造之材。”

　　慕容雪颔首赞同，略想了一想又补充道：“能识时务、谦谨恭顺，这样的人在麾下确实用着放心且顺手。不过……那个叫秦仪的，身上那股子不屈权贵的韧性倒是很得我意。”

　　“怎么？看你这样子，又是要向我讨人？可别怪我这个做兄长的没提醒你，这样的人在麾下用着可是既不省心，且会扎手啊！”

　　“没事，我心里有数。他那傲气是得要好好杀一杀。”慕容雪见四下无人，索性背转了身子倒着走，面向着韩青城道：“眼下不急，人先放你这儿。越是可造之材越是要勤加磨练，我先前罚箭百支便有那个意思。你却要人罚跪，又有何用来哉？”

　　“小心门坎！”韩青城一把将慕容雪拽回身边，待她站稳后迅速抽回手臂，环抱于胸前，沉吟道：“唔，你的这层用意我真没领会到。我只晓得你不过佯怒，他们射个鸟原也没冒犯咱们什么。只是你既寻了个以下犯上的由头要立威，总不能雷声大雨点小，那样怕要背道而驰有悖初衷了。”

　　二人又四处看了一回，慕容雪突然没头没脑地道：“絮因，也快及笄了吧？”

　　“是啊，就这几天的事儿了。”韩青城颇为感叹，“孩子们都大了，咱们也不年轻了，岁月不饶人啊……哎？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慕容雪奇怪地看了韩青城一眼，见对方一脸迷茫不像装出来的，便向他靠了靠，压低了声音道：“前两日太后娘娘提起，说宫里太清冷些，得年轻的姑娘们莺莺燕燕的才与这春景和衬呢！这意思……”

　　“不会吧？”韩青城听得弦外之音，讶异之下脱口而出，“这么快？这才多久？”

　　慕容雪目光游移，漫无目的地落在数十丈开外，语音清晰地传入韩青城耳中：“国丧乃三十日，如今连百日都已过了，这事儿提起来也没怎的。若正经要较真，君者为父，率土之臣皆是子民，总不见得守丧三年全天下都不许嫁娶了？再则，如今这三月里的亲蚕礼本该由皇后主祀操持，一次也便罢了，难道还长长久久由太后娘娘替着不成？”

　　“也是。”韩青城点点头，复又疑惑道，“从前的太子三师……哦，还有礼部的那个尚书，是姓吴吧？一群人整日里体统长体统短的，竟也能同意？”

　　“你是说吴从周？他应该没那么呆板吧……这立后，往小了说是天子家事，往大了说那可关乎国本。中宫虚悬，皇嗣无继，岂不是更不成个样子！”

　　“你都这样说了，肯定有道理！”韩青城直截了当地下了结论，毕竟礼制仪轨本就非他所长，也与他无干。

　　慕容雪跟在率先登上阁楼的韩青城身后，拾级而上，听闻此言，脸微微一红，提着裙摆只顾低头看路：“说了那么多，你到底怎么想的？”

　　韩青城一怔，不禁停在了拐角处，总算慕容雪反应灵敏才没一头撞在他身上。

　　“什么怎么想的？”

　　“絮因啊……你当我在与你商量什么？”

　　韩青城这才想起刚才一滑而过的话头，后知后觉、答非所问地道：“小霜昨个儿才进宫请过安，并未提起这话啊！”

　　慕容雪以手扶额，颇感无力地解释道：“此事如今还没翻到明面儿上，我提前知会你，你也好早做打算。宫里头，太后娘娘若是直接与尊夫人说了，只怕这会儿，聘礼都该到府上了。”

　　“哎呀！这后宫的人情和六部的政事都曲曲折折、兜兜转转的，我闹不明白。”韩青城显然依旧陷在迷茫中没回过味儿来。他从来不是一个夹缠的脾性，直来直去惯了，许多闹不明白的事情只要无伤大局，他便乐得装聋作哑置身事外。也因此，他这个麻烦几乎从不沾身的大将军愈加得到朝野敬畏与先帝信任。

　　韩青城又将先前的对话大致回味了一遍，总算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不是，就算陛下要立后，这人选也还未定。适婚的王侯贵女那么多，你怎知就是我家絮因了？”

　　“依我看，八九不离十。”慕容雪无意将自己推论的过程一条条分析与韩青城听，便随意搪塞了一句，又玩笑地屈膝为礼，调侃道，“往后您可就是国丈爷了，万事还得多多仰仗您老，还望您老庇护妾身才好。”

　　“你个精怪的！”韩青城笑骂一句，也就不再追问。一时两人都静了下来。

　　斜风细细，卉木萋萋。

　　慕容雪与韩青城现在所处的阁楼是整个忠武馆的至高点，凭栏而望，能将整座武馆尽收眼底。某个他们刚刚走过的院落中，练习射术的子弟们都已散了，只有空落落的庭院一角依稀能分辨出两个罚跪的小小黑影。

　　极目远眺，天朗气清。午后暖阳融怡，平添一丝慵懒的味道。慕容雪半仰着头，微阖双目，感到有些许微醺。韩青城立在她身畔，见她深缓地吐纳调息，欲言又止了半晌，才没话找话地道：“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怎么了？”

　　韩青城踌躇了一下才道：“我晓得你不大爱听，只是……如今连絮因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总想着……当年……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你既晓得我不大爱听，往后就不要再提了。”慕容雪的声音有些木木的，“当年的事情，也谈不上是非对错，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今你与小霜都好，我也是很欣慰的。”

　　韩青城还待说什么，他的随侍却匆匆赶来禀道：“禁军的卫统领着人来请。”

　　因不知什么事，也不便多耽搁。慕容雪将韩青城送出忠武馆大门，迎面恰遇上一位蓝袍公子。那公子快步上前，一揖到底：“怀信见过韩大将军，见过延陵郡主。”

　　韩青城抬了抬手算作招呼，自上马去了。

　　慕容雪道了“免礼”，少不得寒暄两句：“你父亲近来可好？”

　　“父相政事繁多，我也有好几日没见着他老人家了。”

　　“云相忙得顾不上你，你便溜出来满大街瞎逛？仔细你爹知道揭了你的皮！”

　　“姑姑说笑了，我怎么敢。”云怀信倒极为坦然，“不知怀信可有这个脸面，请姑姑喝杯茶？”
　　慕容雪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云怀信一番，点头答允。

　　然而两人一路行去，连着路过了三家茶楼，云怀信都没有要进去的意思。慕容雪虽然知道他必定是有话要说，可不免还是心下起疑。云怀信带着她直穿过了两条巷子，又打了一个弯儿，才跨进了一间普通地不能再普通的酒肆。

　　酒肆里的小二热情地招呼了一声“公子”，轻车熟路地将他们引到了二楼的一间厢房外。

　　慕容雪在屋中坐定，半倚着桌沿道：“云大公子，有事可以说了。”

　　云怀信没有答话，侧身让开，露出身后一扇五折雕花的彩绘屏风。屏风后环佩玎珰，转出一个人来。

　　慕容雪一见，敛起眉峰拍案低喝道：“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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