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四

　　一
　　“我是曾四。”
　　崔墨第一次见到曾四时就是这样。
　　连当时的相貌也没记清。
　　估摸着四十上下。
　　身材很高大。
　　声音听起来浑厚而有力。
　　没什么情绪。
　　像是个成名的江湖人的相貌。
　　“快剑曾四？”崔墨问。
　　他没带剑。
　　来人点了点头算是应答。
　　人是友人引荐的，错不了。
　　崔墨打量了一番，猜想这些江湖人是不喜欢别人的猜忌的，所以按耐住心中疑问，急道，“我们要救个人。有些风险。义士需要用什么样的剑？”
　　“都行。”曾四转目看着他，“我没救过人。告诉我该做什么？”
　　他的目光诚恳，一点不似打趣。
　　崔墨将地图摊开，在图上指了来回的路线。
　　曾四仔细看了看，指着山涧一处狭部道，“这里。怕是会设伏。”
　　崔墨诧异的瞄了他一眼，“是的。所以才想求大侠相助。”
　　“我不算大侠。”曾四平淡道，仍是细细的看着地图，“要救的是什么人？”
　　“童大人。就是那个刚刚斩了河堤受贿案主犯的童大人。”
　　曾四抬头看了崔墨一眼，“是个官？”
　　“是个好官。”
　　曾四露出些笑意，“听得出来。那劫走他的这些人怕是也与这事有关了。”
　　“一言难尽。”崔墨欲言又止，“救得了么？”
　　“我没救过人。”曾四的话听起来，“尽力而为。”他仍是平平静静地答道。
　　有点让人嫌弃的诚恳。
　　二
　　曾四的剑很快。他的招数也很直接，干脆利落，并不算好看，只是先了对手一步，便总能一击退敌。
　　他的这些对手本身就不是高手，倒是人实在太多。
　　饶是简单，曾四看起来也有些累。
　　崔墨看不出他有多厉害。
　　他并没有传言中那样的大侠模样。
　　崔墨感觉。
　　……
　　童大人受刑伤了腿走不了。
　　崔墨背着没跑多远就招架不住了。
　　好在此时，垫后的曾四跟了上来，溅了些血的衣襟看起来有了分肃杀之气。
　　崔墨想也没想道，“快带童大人走！”
　　曾四抬头看了看前方，“你再撑一下。”说着他自山壁掠上，飞快将已经追来的人都解决，拉着崔墨钻进一道石缝道，“就这里。前面还有人。我没把握顺利过去。需要你先将人引开，哪怕是一刻也行。”
　　崔墨听他本身浑厚的嗓音有些浮了，不由有些担忧，“童大人？”
　　“童大人交给我。”曾四深深地吸了口气，“定然将他完好无损的交还给你。”
　　这是曾四第一句承诺，崔墨不假思索就信了。
　　崔墨将人放了下来，衣袍打结塞在了腰间，深吸口气屏息道，“我去了！”
　　语毕，头也不回，一纵而去。
　　曾四则一掌将童大人击晕，解开衣袍罩在身上负在背后。
　　背着人，他的剑便无从使出，他的轻功也只平平。
　　只望崔墨能拖延得久一些，到了开阔之地有人接应才有生机。
　　曾四没救过人。
　　他的功夫也不如故事里的那般传奇。
　　他不过是个普通人。
　　他知道自己也拖不了多久。
　　他背着童大人，格不开前面射来的箭簇，躲不开的那些便钉在身上，像幼时没躲开养父的招数时被剑刺中的痛那样尖锐。
　　他却一直清醒着。
　　他竭力闪避，也一直没忘了将身后那人送去安全之处。
　　他的衣襟全都浸湿了，
　　他托着人的手臂渐渐没了力气。
　　他被箭扎中的大腿由痛变得麻木而让他濒临崩溃的心绪缓和不少。
　　他鼓足了最后的气力，旋身越过面前高坡便没了缓和落下的精力。
　　他借着最后的意识将背后人交给了那处等着的接应之人道，“童大人。”
　　他可能没察觉，他黏在脸上的面具被冷汗泡脱了。
　　这是脱身回来的崔墨第一次见到曾四的真容，还很年轻，这相貌与身手不符，姓名似乎也有些违和。
　　三
　　崔墨是第一次察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却不知这因由为何。
　　曾四再醒的时候。
　　崔墨仍和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那样焦急的在屋中踱着步子，他不由心底一松，“童大人”他的声音喑哑难听，气息也接续不足。
　　崔墨忙去道，“你醒了？别动。”
　　曾四摇了摇头示意不解。
　　“你腿伤得有些复杂。”崔墨目光暗了下来，“有个太医恰好随军。已经去请了。”
　　曾四似乎攒了些气力，“有话直说。”
　　“我会替你想办法。”
　　“直说。”
　　崔墨被他凌厉的目光瞪得发虚，“先前那个说腿上那箭有毒，耽搁久了血脉都坏了。骨血不通。所以……”
　　“这样。”曾四若有所思的闭上眼睛道，“听太医的。”他嘴角浮出一丝似有似无的苦笑，“这些不是你能想出来的办法。”
　　曾四的平静让崔墨更加无法平静。
　　童大人挂冠而去。
　　崔墨以为自己护住了一个为民请命的忠臣，却不料忠臣也是贪生的。
　　曾四很快又睁开了眼，“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不必负疚。”
　　“我宁愿没有托付过你。”
　　曾四蓦然笑了。
　　曾四的相貌很好，即便脸色欠佳也折损不了分毫。
　　崔墨道，“你笑什么？”
　　“世间爱后悔的人总是很多。”
　　四
　　即便是太医也没能救回曾四早已坏了血脉的腿。
　　崔墨看着曾四喝下麻药沉沉睡去。
　　这次崔墨没走。
　　鲜红的血喷溅在他手上，他揉了揉。看着太医麻利的将两处翻卷的皮肉收在一处按上伤药。
　　他期望过的转机没有来，血腥味冲得他的思绪有些乱。
　　他安排人替曾四换了房间换了衣服。
　　曾四的身上有很多兵刃掠过的痕迹，旧得泛了白。
　　曾四的手很好看，即使紧紧攥着也没看出来是个剑客。
　　快剑曾四，他的剑很快，身形也很快。
　　不常出现，没人说得清他的相貌。
　　也就不会有人想到是个俊秀的青年。
　　曾四醒的时候，崔墨趴在一旁桌上睡着。他微微动了动，痛意让他飞快抓起枕边布巾咬在口中。他借此勉力撑坐，动静惊醒了崔墨。
　　崔墨揉着发红的眼睛，“醒了？”
　　曾四又缓缓躺了回去，脸上失落的神色掩了回去，“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的年纪便分外可惜？”
　　崔墨细想，他对曾四的惋惜当真也有了因为相貌和年岁而尤甚。随即点了点头。
　　曾四哑声笑道，“可是谁又能决定这些了？不是一样的在禁受这个？一样的事。”
　　“人与人之间好感不同。”
　　“你也不过认识我几日。不必勉强自己当知己。”曾四嗤笑。
　　说过这些，他似是痛意又来，颤抖着手去抓布巾，熟料崔墨抢先一步抓在手中，“你觉得你什么都能忍下来？”
　　曾四看着他不答，他的唇色更惨白了，嘴角有一抹笑意，良久他唇上才添了一丝血色，牙齿打了会儿颤，“给你讲我小时候的事。”
　　“以后再说。”
　　“不。”曾四似乎终于任性起来，“我有记忆时就跟着他。”
　　“他是谁？”
　　“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剑客。”曾四道，“他算是个好人。如果没喝酒的话。”
　　曾四说得很慢，声音也断断续续。
　　“他姓曾。我排行第四。所以叫曾四。他没给我起过名字。”
　　崔墨仔细的听着。
　　“他总在喝酒。喝多了就开始拉着我们过招。”曾四说到这里时笑了，“真的过。真刀真枪的。”
　　崔墨眼前忽然浮出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剑影下闪躲的影象。
　　“他让我们拔剑。其实除了他的那把，家里哪有剑。于是我们都是拿到什么便用什么。扫帚，拖把，竹竿，戒尺。但凡能够抵挡一阵的都会成为兵器。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曾四的故事太平静了，不怎么诱人，很快到了结局。
　　“我的剑法就是这么来的。”曾四有些赧然，“有时候我想，如果一直拿一柄宝剑练，迎敌时万一剑不在手是不是就打了折扣？”
　　“好像有些道理。”崔墨笑道，“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习武。一开始只是不想被他打到，不想受伤。”曾四的声音有些低了，有气无力的，“养父的招向来不留情。”
　　很快曾四的力气又攒足了点，“但人在江湖就该做在江湖的事。哪怕结果有了偏差。你没错，不必愧疚。”
　　崔墨忽然也笑了，“好好养伤。等你好了我请你回家，我辞了这官回家种地。我有不少兄弟，还有个小妹才十岁。老来女，爹娘宠坏了。”
　　曾四笑着应了。
　　到底是习武的底子，曾四恢复得很快。
　　天气好些的时候便能见曾四小心翼翼的拄拐走到院中，他的步子有些谨慎，衣服被他带皱歪向一旁堆在缺了右腿的臀部显得干巴巴的。
　　崔墨有时会瞄见。
　　曾四自然也知道。
　　五
　　曾四的离开就是这样毫无征兆。
　　他借着崔墨去摘编东西的细柳条时走得悄无声息。
　　曾四现在并不会走很快，崔墨却没找到。
　　曾四也再没有出现在别人的视野里，和几年前一样神秘的出现又悄无声息的消失。
　　曾四路过酒馆时听到小二讲了快剑曾四的事，驻足之际听旁边一少年笑，“你也想做大侠？别想了吧！”
　　曾四认真的点头，“当然不敢想。听故事而已。”
　　少年便笑，“我要去练武。我要去拜师。”
　　曾四则走了。
　　曾四从不带剑。
　　所以没人会认出来。
　　曾四回到家中，替养父守满了孝期，易了容，仍然回了江湖。
　　曾四不再动剑，江湖上关于快剑的故事就没了下文。
　　没人能解释曾四去了哪里，所以故事总没有结局。
　　曾四有一天走到了一个地方，他像往常一样租了宜居的小院，上山砍了竹子，在街道的一边坐下编着竹篮。
　　曾四的手很灵活，也很好看。抬头时一个很漂亮的小丫头盯着他。
　　曾四恍惚自己的面具又落了，笑道，“我该收摊了。”
　　小丫头很有兴致，她叫了曾四师傅，学起来却没什么耐心。
　　她的出现像是让曾四平淡的生活里泼上了一种热切的色彩。
　　她原本当曾四年纪大了，直到撞到他的病榻。
　　曾四后来知道了，她恰好姓崔，是崔墨口中的小妹，她最大的梦想却是行走江湖。
　　六
　　崔墨开始为了自己情窦初开的小妹头疼，那个小院中不知是谁又不知从何而来的人更让他头疼。
　　崔墨左思右想请了几个擅长打探的人，细细分派了任务，譬如不能惊扰了小妹不能让她生气。
　　人刚走，门帘又被人掀开。
　　抬了头。
　　来人道，“是我，曾四。”
　　很平常的道白，很平常的名字。
　　崔墨掷笔站了起来。
　　曾四笑道，“院中人是我。令妹想看看江湖。我会奉陪。我会护她周全。”
　　崔墨忽的笑了，“早知道是你。我又何必操心。”
　　崔墨深信。
　　曾四其人。
　　不轻许诺。
　　允必践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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