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开后 广州的生活

　　两辆外壳油漆有点剥落的面包车已经在饭堂门口等候，不少人已经上车了，李超站在车外清点人数。
　　梁心颐一脸歉意跑到李超前面，两手叉腰，不停地喘气。
　　“人到齐了。”李超看了眼梁心颐，脸上换掉了之前温和的神色，严肃地说，“下次早点，别让大家等你一个。”
　　“对不起。”梁心颐低下头，没力气生他的气。
　　李超却还有话要说，“师傅说车太旧了不能超载太多，要不你搭公车过去好吗？”
　　“什么？”
　　“其实也不麻烦，坐10路公车出去，到保利新城，再换乘12路车就直到工商学院大门口了。”
　　梁心颐扭头看车厢里满座的人，不是低头玩手机，就是打PSP。梁心颐眨眨眼睛，长舒了一口气，憋着眼泪说：“行。”
　　正要离开，真正最迟那个邓梓键来了。
　　“对不起，社长，我忘记时间了。”
　　“这家伙，我说怎么数还是差一个。”李超拿着手中的笔记簿拍了下手掌，“两辆车全满了，你跟梁心颐坐公车去吧？她一个女生晚上坐公车不安全。”
　　“噢，就和她，没了？”
　　此时，梁心颐已经走开了半米远。
　　“这不正好吗？师姐，还单身，才大二噢。”
　　“不是说，大四女生好下手吗？这不，才大二。”
　　“你这小子！满脑子什么呀，快去，人家走在前面了。”
　　两人细声说大声笑，分手了还互赠对方胸口一拳。
　　李超委身走进其中一辆面包车，车身靠窗边的位置，坐在边上的同学等他入座，就立刻关上车门。开始出发。
　　噗次噗次的尾气一路散开，已经躲到了绿荫人行道上行走的梁心颐依然闻到那股刺鼻的恶臭，捂住鼻孔呛了两声，心里又跟着难受起来。害怕寂寞真是个要命的东西，发作起来千年道行也毁于一旦 ，活像地痞乞丐似的。
　　邓梓键追着尾气过来，跟梁心颐打了个照面。见她神色不对，他识趣地闭上了嘴。
　　他们安静地走路，等车，坐公交。两人不看手机，也不发一语，有人陪伴，梁心颐开始渐渐地不难受了。邓梓键嘴上安静，心可没歇着。
　　到了保利新城，两人因为发呆而错过了，等到下一个换乘站，要再过六个站才能到。梁心颐不想在中途僻静的城中村路边下车，到对面坐回原来的保利新城站，邓梓键难得多出些二人时光，他很乐意奉陪。
　　“尚东站步行街到了，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到车厢后门等候。”
　　广播响起，两人不约而同地从座位站了起来。
　　梁心颐笑了。
　　邓梓键松了口气，“终于笑了，还以为今晚不会跟我说话呢。”
　　“我没说话啊。”
　　“看，这不是说了吗？”邓梓键捉弄她。
　　该死的记忆此刻又找准了机会入侵梁心颐现实的世界，加上邓梓键，已经第四个了，就为了刹那间重回到初恋的感觉，而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推向他。
　　“走啊？干嘛那么闷骚，再不走，最后一班车都没了，难道你想跟我在外面过夜啊。”
　　“想得美！”
　　邓梓键看她涨红了脸忍不住偷笑，虽然梁心颐算不上什么绝色美人，但上天赐予了她丰满完美的胸形，邓梓键是个男生，他当然看得出梁心颐的小心机，套在外面不扣扣子而单纯在底下系个蝴蝶结的白衬衫，深邃的□□若隐若现。
　　“车来了，快走！”
　　“啊？”
　　转乘的公车正缓缓驶入对面街道右前方的候车亭，梁心颐被突如其来的牵手甜蜜击中，整个人都晕晕的。晚上12路公车人很多，他们只能从前门付款，后门上车。邓梓键只有在找钱包时候松开了手。没有四块零钱，他拿着五块在心里掂量掂量，然后才装作大方投了进去。
　　车厢里的人已经站到阶梯第二层了，他们没办法再往上挤，两人只好一人一侧抓住扶手靠门边站。
　　过了一个站，终于盼到有人下车了。是三个中年妇女，统一的服装打扮，旁人一看就知道是跳广场舞的阿姨。梁心颐投向羡慕的眼神目送她们离去，邓梓键却趁有空隙拉起梁心颐的手挤进车厢靠里的座位边上。
　　嘀嘀嘀！车门缓缓地关上，公车又开始发动了。
　　公路两边的广告灯五光十色，流动在车厢里，浪漫得像漠河夜空中的极光。多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心情了，距离那一次快八年了吧，梁心颐掰着手指，回忆又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指缝中逃了出来。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流行起来的，等梁心颐发现的时候，学校里很多学生都骑上了能调速换档的前程山地车。一到上学放学时间，马路上的单车队伍中便会多出一些站立在单车后轮两侧踏板上的人。那个年代的前程是自行车中的跑车，造型酷毙了，车头的把手像对斗牛角，车座底下有结实的防震弹簧，尾部省略载人的尾架，连接着是一块往上翘的弧形车盖。人骑在车上，感觉好比斗牛骑士，因为车头比座椅偏低，整个人坐上去会呈现一种向前倾的姿势。
　　一天晚修放学苏生跟梁心颐说好想买辆前程，征求她意见。梁心颐兴奋得当即摆出深思熟虑的姿态，还不时偷瞄几眼愣站在旁边干巴巴等待的他，好有女主人的感觉噢。可开心归开心，结果出乎他意料的反对了。
　　“为什么？我好喜欢耶。”苏生瘪着嘴说。
　　“从学校到家，行路最多不过二十分钟，干嘛浪费无谓钱。”由于妈妈是老师，学校四周都藏有她的耳目，一起的时间本来就比别人少。独剩下最宝贵最自由的放学时间，苏生还要缩短，不生气才怪。
　　尽管梁心颐桀骜大胆，但最怕老师父母。与苏生天天同处一间课室，却遥遥相望胜似牛郎织女，他为此没少抱怨。梁心颐心痛他为爱妥协，不忍心他再为这小事失落，终于改口答应道：“好啦，你买啦。”
　　“不许生气噢！”
　　“没有啦，你好奇怪耶。”
　　“谁叫你们女人动不动生气，小气鬼。”
　　“哼。”

　　第二天晚上，和往常一样，吃完饭，陪爷爷奶奶看完亚视六点新闻，就出门上学了。
　　拐入横街转角处，苏生骑着单车突然一个急刹停在梁心颐身边，说：“我漂亮的公主，搭车吗？”
　　“你……你……” 梁心颐既是开心又受惊，“吓坏我了。这车没后架怎么坐呀。”
　　“你试着站在后轮两侧的踏板上。”
　　“我有点怕。”
　　“试试，把手搭在我肩上，慢慢来。”
　　梁心颐把一只脚抬起又放下，拿不定主意，“算了算了，我走路你骑车吧，我不敢。”
　　见她走，苏生赶紧拽住她的衣角说：“别走，早知道我就不买前程了，来坐前面这车筒好吗？”
　　“嗯～好吧。”梁心颐当然不想放过任何与苏生接触的机会，车筒横面很窄，又有点倾斜向他，梁心颐很辛苦才找到一个相对舒服的位置：“可以了。”
　　苏生皱着鼻子逗她说：“哎哟，你好重噢。”
　　“我不坐了！” 体重是梁心颐死穴，她很生气，作势要下车。
　　苏生不喜欢她较真的脾气，说话语气带严厉：“别动！”梁心颐一下怔住了，酸涩的苦楚涌上心头，不知是因为苏生说话的声调，让她一时接受不了。
　　“怎么不出声，真生气啦？”苏生俯下身，贴近梁心颐耳边呢喃，灼热的气流撞在她的皮肤上，绯红一片，接着说：“我开玩笑的啦。”
　　“我才没这么小气。”
　　苏生咳嗽笑几声：“不小气，不小气，就是脸皮薄了点。”
　　“哼，我明天开始减肥！”
　　“还跟我认真呀你，算了吧，胖嘟嘟的我也喜欢。”
　　听到苏生说喜欢，梁心颐的心情当场又好了起来。
　　驶入正街，他们的速度很快被身后的车队追上，夹在中间的两人感觉被车流推着前进，方向也不由得苏生选择了。一不小心，车轮辗过几个小土坑，几番颠簸后梁心颐的身体往后退了几厘，头仰靠在他肩上，脸贴着他脸，背贴着他胸膛，静下心来梁心颐还能听见他一进一出的换气声。

　　一阵急刹，梁心颐的额头抵住邓梓键的胸脯，他的换气声更近了。她试图挣开回忆，专注眼前这个男人。只是脱了缰的往事像视频开头右上角注明VIP才能跳过的广告，她不是VIP，在看清现实之前，她必须先回到过去。

　　正当梁心颐很享受被苏生环抱着前行时，那三个有事没事招摇过市的三八笑嘻嘻地擦肩而过，果然，狗嘴吐不出象牙：“生哥，你条妹呀？好胖噢！”
　　“才配得起我嘛。”苏生怕梁心颐在意，低头看她一眼，可梁心颐她妈的竟然没用地避开苏生的目光，低下头。梁心颐，我真想抽你一巴掌！
　　“呵呵，不妨碍你们啦，拜拜！”
　　“拜拜。”苏生挥了挥手，轻声带过。给人幻觉刚才不过是一场闹剧，他丝毫不上心，起码看起来样子像。但要稳定梁心颐这颗爱很忐忑的心，仅仅依靠感觉像是远远不够的。
　　她的自卑压不住她的猜疑，尽管苏生的表情很真实，在她不确定他心里怎么想时候，梁心颐最终选择逃避：“前面红绿灯停车。”
　　“你怎么啦？”
　　“没呀。”
　　“我才不在乎她们说，喜欢一个人不是靠外表的，两个人相处得舒服才是最重要。”
　　这时梁心颐想起冯蓝说过的话“如果单靠漂亮外表而维持的，那算什么爱情。”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苏生，你是我前世多少年来修得的福气啊，我真没想过能在人人渴望小资的爱情里遇见心底如此单纯善良的你。“没有啦，学校门口人多又是斜坡，我才想下车的。”
　　“嗯，你真不用生气。”
　　“我知道。”
　　“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看你现在这副表情，相信你不生气才怪。”
　　梁心颐明白这张单薄的脸皮是遮掩不住了，既然内心的不安已经画在脸上，再为自己辩解就太虚伪了：“好啦，快上课啦，你先进去停单车吧。”
　　“车多人多，你自己一个要小心。绕操场那侧走吧，不然我不放心。”
　　“好，听你的。”
　　“你先走，直接回课室，不用等我。”
　　梁心颐挎上背包，一步三回头地看他。等她跨过跑道旁桉树下的一排石凳，苏生才赶紧踩动脚踏板离开。霎那间，梁心颐笑了，笑完后自觉得心寒。为什么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难道胖的人就不配有王子的爱吗？明摆着吃醋还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难道胖的人就不配有吃醋的权力吗？我这头脑到底被人灌输什么思想，怎么就吃古不化，非要分了才心安吗？丝丝冷风从衣袖领口里灌进，手脚冰凉，梁心颐盯着走在前面煤渣跑道上的身影，孤独凋零。
　　她好恨她现在这样子，可怪得了谁！
　　在她记忆中幸福从来不是随手可得的，从最开始一哭二闹死死抓住即将离别的来家玩耍的伙伴；再是争分夺秒赶在表弟表妹前更快更好完成功课，好博取大人们欢心；继而忍气吞声安身于班级各个帮派斗争之中；直至我情窦初开，还摸索什么是爱，就被同学拿去跟同桌开玩笑，起初还真以为众望所归呢，呵~结果小学六年级毕业了，也没等来他的表白。
　　成长的路上，她马不停蹄地追着幸福跑啊跑，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与幸福隔着一臂之遥。
　　流言蜚语，苏生不在乎，他当然不在乎！梁心颐始终认为，俘虏她对于苏生来说，多么轻而易举。但他对自己来说，好比上天突然掉下一块馅饼，又恰巧落在手上，好幸福，幸福得让人怀疑它的真实。
　　爬到教学楼二楼，碰见冯蓝焦急地站在楼道口张望，“冯蓝。”
　　“苏生呢，怎么你一个人？”
　　“他，他去放单车，我没等他上来了。”
　　“不听美人言吃亏在眼前，你看！”冯蓝没好气指着一楼往停车棚方向，“认真看，那个，跟符洁拉拉扯扯的是谁？”
　　是苏生！就算梁心颐有三百多度的近视眼，拿下眼镜，她照样轻而易举地在茫茫人海中认出他。“冯蓝，我们回去吧。”
　　“你真执迷不悟耶！”
　　“他异性缘好，人所周知啊，好啦，再给他一次机会啦。” 梁心颐不愿强装潇洒，说自己对爱有信心。她宁愿为此受苦，感受精神与□□的疼痛。
　　“梁心颐，你真对他动心了？”
　　“嗯。”

　　晚修放学回家，梁心颐已经可以很熟练地坐上苏生车了。只是同样的拥抱，在他胸口找温柔，却只找到一片沙漠，和没有弧度的笑容，没有温度的手。
　　苏生没低头看她，只是很小心地掌控车头方向：“你说话呀？”
　　“啊？”
　　“你今晚怎么对我不理不睬的。晚修上学那会事，我不解释了吗，你当她们放屁，我对你好难道你感觉不到吗？”
　　“我知道你对我好。”
　　“那不就得了，你还要我怎样？”
　　梁心颐答不上话。
　　“唉~”苏生极不耐烦地唉叹一声：“你心怎么想说出来呀，你遮遮掩掩……有顾及我的感受吗？我不要求你完美，你最真实地表达出来就好了。”
　　“嗯。我没欺骗你。”
　　“你不说就算，前面就到了，下车吧，免得你奶奶发现。”
　　“哦。”梁心颐也奇怪，平时大大咧咧，口直心快，但到了苏生面前，说话立即变得吞吞吐吐，人也矮了半截。
　　走到小院门口，梁心颐迟迟不想上楼，转身就要离去，她忽地回头张望，苏生早已消失不见。那是恋爱后第一次不愉快的分别，没有依依不舍，没有温情的嘱咐。

　　“到站了！”邓梓键拍了拍她的肩膀，“该不会站着都睡觉了吧。”
　　“没有。”梁心颐没好脾气，硬梆梆回了他一句。
　　邓梓键看见梁心颐骤然愠怒的神色，莫名其妙，以为她在故作矜持装装样子，背地里嘀嘀咕咕回敬她，哼，给她一点温暖还以为自己国色天香，看待会本少爷怎么收拾你，老处女。
　　同在心底里呐喊的，还有梁心颐。
　　糟糕回忆彻底破坏掉了她好不容易遇上的好心情，她抓狂，一路上猛踢路边上的小石子，“啊——苏生，你快点消失吧，从我生命中永远消失吧！”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得不到释放，没有适合的倾诉对象，无人晓得她的过去，更别奢望有谁会明白。
　　走在一边看的邓梓键默默的偷笑，想不到骤晴骤雨的老处女，还蛮可爱的，有点野蛮女友的味道。
　　梁心颐走远了，猛想起才回头看他一眼。
　　“怎么！终于想起我啦？你究意想去哪，还看不看话剧的？”
　　“什么，当然看，不然我来这干嘛？”梁心颐没好气站住，转身面对他，“你知道什么走吗？”
　　“来，跟我来。”邓梓键很是轻佻的向她抛了眉眼，伸手勾引她过来。
　　梁心颐被他调戏到了，她捂住肚子，笑着蹲了下去。
　　“干嘛，有那么好笑吗？明明就是很帅气嘛。”邓梓键又重复一次刚才的动作。
　　“你确定不是在色惑我？我说是去看话剧。”梁心颐终于有点放开了，愉悦地跟他对话起来。
　　“是你！”邓梓键边说，边做一个把衬衫脱落一边的动作，“色惑我吧？”
　　“去你的！滚！”梁心颐害羞地拉紧了一下外衣，转移语题，“话剧开始啦，还不走。”
　　“那到底滚还是走？”邓梓键呆荫的用手比划着让她选择。
　　“走啦！”
　　梁心颐打掉他比划的手势，却邓梓键顺势抓住了她的手，她不好意思撇开脸去不看他，邓梓键见她不挣扎，心里算盘就打响了。
　　他老老实实地带梁心颐去看了一段话剧。
　　梁心颐远远看见李超他们一行人坐在被安排红椅子，根本没有来之前关心人数是否到齐的样子，真是老戏骨，难怪他可以把社长椅子坐得那样牢固。
　　“去找李超他们吧，我们应该还有椅子可以坐。”邓梓键使劲向李超挥手。
　　“不用。”梁心颐想按住他伸长的手臂，不料撞见李超回头看见自己看似暧昧的动作，完了，真是水都不清了。梁心颐像泻了气的气球，两手垂下，驻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不用过去？”邓梓键低头询问。
　　李超那边正举手示意还有两个空位，在最右边的角落里。
　　“去。”梁心颐脱开邓梓键的手，愤愤地说，“在哪里？”
　　邓梓键看她变了脸，才意识到也许她想跟自己二人世界，不想被人发现，虽然他完全会错意，但他至少不再说去跟李超他们凑一块坐吧，如此之类的傻话。
　　话剧即将开始了，简陋的舞台上两块时代久远的红布正缓缓拉开。剧幕用的背景比得上是精美，还有看得出下了重本的演员衣服，这是在自己学校无法实现的话剧剧目。梁心颐看得羡慕。
　　“哇！他们学校真重视话剧社，哪像我们，一个课室随便就打发。”邓梓键感慨。
　　“就是。只可惜他们好像没有麦克风，太远了，听不清楚他们在讲什么。”
　　深秋季节昼夜温差大，梁心颐虽穿了两件衣服，但毕竟是单薄，空旷的操场无遮无挡的，她搓了搓两边的手臂，又想起了苏生。但这次不再像刚才那样无力自拔陷入回忆旋涡之中，邓梓键适时握住她的手。
　　“对不起，我没穿外套。”
　　梁心颐被他诚实逗乐了。
　　“要不我们到别的地方走走吧。”
　　“好啊！”邓梓键仿佛看见胜利的手势，大声地回答，连旁人侧目都不知觉。
　　“嘘——傻乐什么呀你。”
　　天真的梁心颐还傻傻地可怜邓梓键被自己利用忘记苏生，浑然不知即将在劫难逃的人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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