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坊

　　四月天的夜晚带着几分凉意，还未到夜晚最生动的季节，大都的夜一片寂静。

　　雁今更是觉得今夜透心凉，皆因现在她正站在漆黑一片的卫将军府院中，凉风顺着她的脊背爬上了肩膀，叫她浑身颤抖。

　　本来雁今现在应该正在被窝中睡着热乎乎的觉的，不知怎么突然就被珺瑶和胡三秋唤醒，懵懵懂懂地跟着他们一路来到卫将军府。更神奇的是一路上遇到的更夫和巡查宵禁的人全都视他们如无物，畅通无阻地他们就穿墙而过来到卫将军府。

　　雁今在寒风中打了个寒战，怯怯地偷看着珺瑶，她早知道珺瑶不是普通人，哪个普通人都不可能养着一只会说话的狐狸。雁今又看看胡三秋，这只狐狸还会变成人……

　　珺瑶领着众人停在了阿恒的院子中，对胡三秋说：“三秋，麻烦你把孙公子叫过来吧。”

　　胡三秋点点头，摇身一转，身影一晃竟然一分为二，地上赫然站着两个胡三秋。

　　雁今惊得目瞪口呆，指着两个胡三秋说不出话来。

　　胡三秋安抚地朝雁今笑笑，对着幻化出来另一个胡三秋道：“去吧，去领左丞府中的孙伯舟来此。”

　　另一个胡三秋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中。

　　胡三秋恐吓着雁今，忙解释：“雁今莫怕，我是九尾狐一族，不是害人的妖怪。刚刚那个只是我一个分身。”

　　雁今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吓得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不一会儿，另一个胡三秋便领着孙伯舟来了。孙伯舟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裳，脸上的神色又惊又疑，显然也是在睡梦中被叫醒。

　　孙伯舟刚来到珺瑶面前，领着他的胡三秋便化成一道光，没入了胡三秋体内。

　　孙伯舟想到自己穿墙而来，竟就这么走进了卫将军府，不可置信地问：“珺老板？我这是在做梦吗？”

　　珺瑶道：“孙公子，今夜我便替你找回阿恒的记忆吧。”她环视一下四周，寻了个开阔的位置坐下，正好可以看清阿恒小姐的房间，然后伸手在雁今和孙伯舟的额间一抹，叮嘱道：“不管等下看到什么情景，都切勿出声，知否？”

　　孙伯舟听到珺瑶可以找回阿恒的记忆，心中激动万分，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夜已过半，众人在院中已等待了一个多时辰，雁今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心中也纳闷到底大半夜的从何找回阿恒小姐的记忆，她好几次迷迷糊糊地快要睡过去，又摇摇晃晃地惊醒。胡三秋见她难受，悄悄地挪到她身边，让她靠在肩膀上。珺瑶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勾起嘴角朝胡三秋眨了眨眼睛，似调笑又似嘲弄。

　　胡三秋清俊的脸上唰一下就红得发烫。

　　忽然，一旁安静坐着的孙伯舟激动地站了起来。

　　众人转头一看，阿恒厢房的门吱一声打开了。

　　月光粼粼照在阿恒的脸上，她双目紧闭，一头青丝倾泻而下，一副熟睡中的样子，缓缓地迈出了厢房。阿恒的眼睛虽然紧闭，却似有什么在牵引着她，一路上灵巧地绕开了路上的弯角障碍，无知无觉地在顺着游廊走去。

　　雁今的瞌睡虫都跑了大半，这阿恒小姐难道竟有梦游症？幽深大宅中独自在夜色游荡的小姐，此情此景，雁今不禁觉得有几分诡异。

　　众人悄悄跟在阿恒身后，一路来到院子里的池塘旁。

　　孙伯舟唯恐阿恒无意识中掉落池塘发生危险，按捺不住想上前。胡三秋摁住他，严肃地摇了摇头。孙伯舟咬咬牙，担忧地拉近了和阿恒的距离。

　　阿恒离池塘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一脚踏进水里。突然池塘中的并蒂莲缓缓地伸长了茎，那紧紧裹着的花瓣一瓣一瓣悄无声息地舒展了开来。右边那朵莲花那蓬起的花芯中，有一点淡粉色的光芒从中飘出。

　　那点光中的一抹粉色颜色渐浓，披散着温柔的光华，并逐渐变大，显露出一个人形，最后变成了一个与阿恒一模一样的俏姑娘，轻轻落到池塘边。而阿恒的身形却越缩越小，最后化成一点奶白色的光芒，消失在左边那朵莲花中。池塘里的并蒂莲悄悄地又合上，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从并蒂莲开的一刹起，雁今便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直到阿恒姑娘消失，另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姑娘出现，雁今早已背脊发麻，惊讶得目瞪口呆。

　　从并蒂莲中幻化出来的姑娘颤着长长的睫毛睁开了眼睛，她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尤为苍白，但一双眼睛灵动而天真，十分惹人怜爱。

　　她原地左看看又看看，似是在确认这什么，然后过了半晌高兴地窃笑起来。

　　雁今看到这里便知道这位姑娘定是孙伯舟要找的人了，她与阿恒是那样的相似，又那样的不同。阿恒美丽中带着几分英气，显得大方而明艳。这个姑娘则俏丽而娇憨，一副天真动人的模样。

　　“阿恒！”孙伯舟又喜又惊，激动得不能自持，将珺瑶禁言的叮嘱抛诸脑后，惊叫着朝那姑娘奔去。

　　孙伯舟一出声便现了形。

　　那姑娘被在茫茫夜色中被乍然出现的孙伯舟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后扭头便跑。

　　珺瑶一挥手，众人的身形都从夜色中显露了出来。

　　那姑娘惊慌无措之下竟踏进池塘里，欲渡水而去。孙伯舟一个箭步将她紧紧抓住，顾不得旁人在，用力地将她揉进了怀里，激动地唤着她的名字。

　　姑娘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伯舟……”

　　孙伯舟捧起她的脸，将她看了又看。是她了，这个才是他的阿恒，那眉目间的纯真与灵动、那脆生生叫他名字的声音，这个才是让他牵肠挂肚的阿恒。

　　“伯舟，我这么久没有去找你玩，你可有生气？”姑娘抬着小脸问。

　　孙伯舟贪婪地看着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懂得频频摇头。

　　“孙公子，你抱着的可是个花中妖，还是赶快放开吧。”珺瑶缓缓走近紧抱着的二人，胡三秋紧跟在珺瑶身后，一双清澈的眼睛幽幽地盯着姑娘。

　　孙伯舟急道：“这就是我要找的阿恒！”

　　姑娘接触到胡三秋的眼神，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悄声说：“我……我是花妖，可是我没有要害人。”

　　“是否害人不是你下定论的。”珺瑶漠然地扫过姑娘的脸，道：“你将阿恒姑娘藏进并蒂莲中，偷龙转凤，妄图顶替她的位置，还不是害人吗？”

　　姑娘听到珺瑶的话，急得面色赤红，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委屈地说：“我没有想顶替她的位置！我只是很想出来玩一下而已……”

　　“十多年了……我只是想出来看一看人间是怎样的！”

　　姑娘委屈地抽咽着说：“我与阿恒本是一对双生儿。二十年前卫将军娶了一个女子，正是我的阿娘。阿娘是修得人身的莲花妖，本应清心修炼脱去妖身，位列花仙。可是她嫁给了爹爹，做了寻常人的妻子。”

　　“没过几年阿娘就怀上了我们。生产那天，阿娘难产，元神耗散，生下我和阿恒后几乎去了半条命。本想着这一劫终于过去，可没想到阿娘生产中妖力失控，竟生下了一妖一人。”

　　“阿恒是姐姐，毫无半分妖血和妖灵，是个普通不过的凡人。而我是妹妹，继承了阿娘的血统，生下来便是一个莲花妖。阿娘彼时奄奄一息，元神近乎消散，而我刚出生就感染了人间的浊气，更是命悬一线。阿娘为了救我，在一个夜里抱着我不辞而别。阿娘心中却也舍不得爹爹，便现出原身落到了府中的池塘中。”

　　“阿娘化成原身在池塘中护着我，我终究是活了下来。她变成了莲花，我便一个人静静地呆在花中。时间就这样过了许多年，我一直都能从莲花中偷偷看到阿恒，知道她是我的姐姐，她却从未知道有我这个妹妹……我是很羡慕她可以自由自在，吃各种好吃的，去玩各种好玩的游戏，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可是我从未想过要顶替她！”

　　姑娘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几年前阿娘妖力不继，终究是元神耗散了。我只得一个人呆在莲花中，我真的觉得很孤单……直到今年！护着我的莲花不知何故变成了并蒂莲！而我也偶尔可以在夜里跑出来，与姐姐互换。”

　　“我真的没有想着要顶替姐姐的！我只是想出来看看人间，尝一尝姐姐尝过的食物，看一看姐姐看过的风景……”

　　浮华世间，温暖人间，对这样一个孤寂的小小花妖，吸引实在太大太大了。

　　姑娘泪眼朦胧地看着孙伯舟，伤心地解释：“伯舟，那时候你问我的名字，可是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名字啊……阿恒是姐姐的名字。”

　　姑娘难受地哭了起来：“那天是我第一次来人间玩，人间是那样好玩，有那么多新奇的好东西，各种好吃的好玩的我看都看不过来。还遇上了你，你说要做我的朋友，以往我都是偷偷在莲花里看着姐姐和别家的小姐做游戏，看着爹爹带姐姐练武功。虽然那时候我知道你要找的肯定是姐姐，但从来也没有人说要做我的朋友陪我玩，遇上你的那天我真的好高兴！”

　　一母同胞的双生儿，命运却截然不同。一个是堂堂正正立于人前，受众人宠爱的明媚女子；一个是偷偷承受一切，只可悄藏在莲花中的天真小妖。她来去潇洒，享尽自由浮华。她却连名字也没有，孤独地守在一方小天地。她们的命运就如天空中的两颗交汇的流星，自出生那天起，便朝着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

　　孙伯舟抱着姑娘，心中似有千万根针狠狠地挑在最柔软的地方，刺得他生痛。他的阿恒，过了十多年在花中寂寥无语、孤独无依的日子的阿恒，天真无邪的阿恒，在花车巡游那天遇见她也是他一生最高兴的一天。

　　姑娘擦擦眼泪，看着珺瑶怯怯道：“我真的没有害人的……我知道姐姐不可以长期呆在花中，通常我都会过一阵子便把她换回来。很多时候我和伯舟出外玩后，我就会回到莲花中。”

　　“那你为何整整一个月都没有来赴约？”孙伯舟问。

　　“上个月是姐姐和我的生辰。生辰月是姐姐阳气最盛的日子，却是我妖力最弱的日子，我无法出来。伯舟对不起，我真的很想来找你的。”

　　孙伯舟对她又疼又怜，搂着她道：“不要紧的，我们以后一直一起，我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看你想看的玩意、吃你想吃的东西。”

　　“恐怕不可以了。”珺瑶幽幽叹息一声。

　　“为何？”孙伯舟怔怔地看着珺瑶。

　　珺瑶怜悯地看着孙伯舟怀中脸色苍白的姑娘，道：“她出生时本就妖力微弱，经过这十几年的护养才勉强能保持人形。她离开莲花，与姐妹互换身份，擅到人间，已受人间浊气欲念烦扰，灵力耗散，最多只能维持人形不过月余，便会变成一朵普通的莲花。”

　　孙伯舟大惊失色，忙道：“求珺老板救救她！我愿付千金，只求她平安无事！”

　　雁今看着孙伯舟怀中懵懵懂懂的姑娘，以往她只听过村中老人所说的奇谈怪闻，只觉得妖怪定是杀人如麻，凶神恶煞的。可是这个姑娘的眼睛却如新生儿一般，纯真而无邪，分明只是个孤独的小孩子而已，她本就已经承受了十多年的孤单，现在还要她变成一朵莲花，实在是太残忍了。

　　雁今心急地扯扯胡三秋的袖子，希望他能有什么法子帮帮她。胡三秋冲雁今笑笑，转头凝视着珺瑶。

　　珺瑶额间的如意云纹弥散出柔柔的光芒，映得她的一双眸子盈动如芒，她轻声问道：“我不要你的千金，只要你的一点执念，你可愿意？”

　　孙伯舟不知珺瑶所说的执念到底是什么，可他清楚眼前的这个女子可以救他怀中这个姑娘，什么代价都比不上她的性命。

　　“我愿意。”

　　“我可以赐你一个愿望，将她变成一枚花玉，只要你时刻带在身边用精气去养护她，终有一天她能再次化成人形。可是那可能要十年、五十年甚至是百年，届时你早已变成一培黄土，你可还愿意？”

　　姑娘贴在孙伯舟的耳边，不情愿地说：“我不要变成花玉，我还想再和你一起去玩。”

　　孙伯舟不舍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一寸寸抚摸她娇俏的脸庞，温柔地哄着：“以后我去哪里都带着你，带你去看各种风景。不管你是花玉也好，再次变成阿恒也好，我都在你左近，从此你再也不会寂寞的了。”

　　孙伯舟回过头坚定地对珺瑶道：“我愿意！”

　　珺瑶额间的如意云纹光芒大盛，一道清湛的蓝光徐徐展开，幽幽的光芒映照得星光也失去了颜色。

　　这是雁今第一次见到珺瑶赐予人愿望。

　　而在许久许久以后，雁今总在夜阑人静时想起今天，想起珺瑶。

　　“愿成。”随着珺瑶的话，姑娘的被一道光轻轻包裹，脸容渐渐微茫。孙伯舟眼睛瞪大，唯恐眨眼了错过了一刻可以多看她的机会。

　　“伯舟，为什么你要对我这样好啊……”姑娘在光芒中含混地说着，她的样子已经隐没得看不清了。

　　“因为，我们约定过要一起啊……”

　　嘀嗒一声，一枚通体透明的并蒂莲花玉，静静地掉到了孙伯舟的怀中。

　　***

　　卫将军府的嫡长女阿恒做了一个梦，梦见院子中开满了一池莲花。那些莲花隐隐透着红晕，一朵接一朵，一簇挨着一簇，成片成片依傍在池塘中。中间有一朵并蒂莲开得尤为动人，粉色的花瓣白得如雪，花尖羞得嫣红，嫩得就像一位俏生生的姑娘。

　　隔天，阿恒起床一看，院子里只有空荡荡的一池莲叶，哪里还有并蒂莲。

　　（并蒂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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