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月今望

　　翌日早上，靖珊在宿舍楼门口看到唐颂忧心忡忡的神情时，心中立即羞愧不已。她顾不得旁人的目光，扑进他怀里一迭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担心的……”
　　这一次，唐颂紧紧抱住她，不由得想要伸手抚摸她的长发，却忽然记起她已剪成齐耳的短发，于是苦笑道：“剪短了头发，也变得像男孩一样顽皮，是不是？说消失就消失。”
　　靖珊慢慢松开他，含情凝睇时见那淡褐色的瞳孔旁边散着血丝，羞赧又抱歉地对他笑笑，“我手机没电了，刚要找殷晴借，她说起要紧事，就没能联系你。总归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哦。”她边说边摇晃他的手臂，破天荒地露出小女孩的撒娇姿态。
　　唐颂看得心旌摇曳，暗笑这丫头剪了短发，反倒更像女孩。可有些事他还想问清楚，拉着她来到会客室，把门关上。靖珊想起不久前和思仪在此处的对话，不由得心中惴惴。
　　“我倒不是生气，是真的担心。我看快熄灯了，就跟孙尧他们打听，只有你们三个没跟大家一起走。打你电话已关机，殷晴不接电话，她男朋友我又不熟，没有联系方式。你们谈了什么，竟能夜不归宿？这一宿你们在哪儿？”他的语调隐忍而压抑，始终留意着她的反应。
　　靖珊暗忖，我们答应过晴儿，不把她的事透露出去，该怎么跟颂哥说呢？她坦然迎着他的目光，琢磨片刻才开口：“我们一直在老师的宿舍，后来他去办公室睡，舒然在客厅休息。我一大早就往回赶，他们还没起。昨晚，殷晴没接你电话，是因为她在说重要的事，根本没看手机，你别怪她。”
　　他像是松了口气，又关切地问：“她说了什么，聊得那么久，还那么投入？”
　　靖珊凝视他的双眸，用求教般的语气问：“颂哥，如果是朋友要你替他保密的事，你会告诉我么？”
　　他心思一转：这问题倒是两难，若我说会告诉她，那便对朋友不忠，她可能会看不起我；若我说不告诉她，她便同样有理由不告诉我。想到此处，他微微一笑，探身凑到她耳边软语道：“你真是‘心较比干多一窍’，我说不过你，认输。”
　　靖珊抬头瞧着他，也满眼含笑道：“拿我比作黛玉，我可不敢当。那你想想自己成什么了？难道是混世魔王，专爱吃人家嘴上胭脂的宝玉么？”
　　唐颂佯装生气地咯吱她，“看你再胡说！”
　　两人搂抱着笑闹时，他的嘴唇碰到她的鼻翼，顺势向下一滑，吻上她柔似丹霞的娇唇。
　　突然，会客室的屋门开了，他们惊得忙放开彼此。靖珊一看，室友钟姝文正站在门口。三人都颇为尴尬，姝文羞怯地低声解释：“不好意思，我妈要来看我，本来想在这里等她。那个……你们聊，我先出去。”
　　靖珊上前拉住她。“没关系，你进来吧，我们也聊完了。”
　　靖珊后来得知，姝文寒假还要留下打工，不回广西老家，所以她妈妈专程来看望女儿，顺便送点东西。靖珊每每瞧着姝文娇瘦的肩膀，都会心疼她不满二十岁就要挑起家中重担，自食其力，学习还不能落下，可谓着实不易。

　　期末考试那两周，皓天发烧了。靖珊听刘炫说，最近皓天总是睡不安寝，每次发烧温度不高，但经常反复。她发微信问候，皓天却一反常态，不理不睬。她猜想，大概是因为考试时生病，加之病情反复，让他心中烦闷，倒也并不怪他。
　　一次，皓天终于回复：请不要经常联系我，当心思仪在你男友面前乱讲话。靖珊颇感意外，随即想起思仪对他的刺青确有误解，下定决心才回复他：我想听听你自己怎么说？等你康复吧。一定要早点好起来哦。
　　考试结束时，皓天已经退烧，可麻烦却没少。思仪得知他生病，通过刘炫、张金磊往他宿舍送来不少感冒药和退烧药，全都堆在书桌上，看得他心烦意乱。他犹豫再三，最终把心一横，不如索性做个了断。
　　他破天荒地请思仪去“二楼后座”，因为她在那里有办法不让旁人听到这番对话。果然，思仪打开小包间，屋内只有他们两人。皓天特意坐到她对面，拉开一段距离，她却一脸关切地问：“你的病都好了吧？我给你的药有效吗？”
　　皓天的面色微沉，开门见山。“你以为我喜欢任靖珊，对吗？”
　　她将双臂交抱于胸前，把嘴轻轻一撇，“难道不是么？不然，你还会暗恋B612宿舍的哪一个？总不可能是我。”
　　皓天淡然一笑，“你虽然不聪明，但有自知之明。你猜不透，是因为我欠你一个故事。”他挽起衣袖，凝视着那个刺青，唇角浮起一抹自嘲似的笑，随后将手肘搭在桌边，十指交握着抵住前额，陷入他始终不愿去回忆的回忆：

　　我七岁时，父母离异，我被判给妈妈抚养。我的生父很有钱，离婚是因为他在外面包养女人，让我妈忍无可忍。之前，她一直是家庭妇女，离婚后不得不自谋生路，凭着她的手艺开了一家小面馆。
　　我十一岁那年，妈妈认识了来广东打工的吴生。起初，他只是喜欢来店里吃面，偶尔和我妈聊聊天。有一次，店内瓦斯意外爆炸，吴生救出我妈，还因此受伤，感动了她。
　　吴生说他离过婚，不愿再入婚姻的围城。于是，我妈和他选择了同居。后来，我妈发现他欠了债，经常有人上门来讨。为绝后患，她拿出全部积蓄帮他还债。
　　一来是因为家里并不宽裕，二来是因为他们没有结婚，我妈两次意外怀孕都偷偷堕了胎。吴生常外出打工，并不知情，每次都是我在医院陪妈妈流泪。吴生对结婚生子似乎并无特别的渴望，还跟我妈提议，举家迁到城里生活，给我找所好学校，他也能多挣钱养家。
　　小学毕业后，我随他们进城。但以他们的门路，也找不到太好的学校。到了初中，我才发现本地学生拉帮结派，很难融入进去，偶尔听说过校园暴力，却并未发生在我身上。
　　按理说，我应该知足，虽然父母离异，但吴生并非坏人，我过得也算不得凄惨。然而……初二时却发生了意外……
　　有一次，历史老师讲到楚汉相争，项羽被围垓下，四面楚歌。老师说项羽一见大势已去，对陪在身边的美人说了句：“虞姬，虞姬，奈若何？”班上有几个粗野的男生当即哄笑起来，还不停地扭头看我。我记得，我把头埋在课本后面，装作若无其事。
　　没想到，放学以后，他们把我堵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为首的那人又高又壮，嘴里斜叼一支烟，咧着嘴嘲弄我：“虞姬，虞姬，奈若何？楚霸王的虞姬我们没见过，可你倒是生得不错”。他们向我一步步逼近……还逼我脱掉……

　　说到此处，皓天渐渐握紧拳头，抬眼看向思仪。她眼圈泛红，紧咬下唇，眼中又是怜悯，又是愤恨。他的嘴唇略微动动，似笑非笑地问：“还要我继续么？”
　　思仪一拳猛砸在桌上，险些震倒台灯，随即忿然骂道：“这帮混蛋！不是人！”皓天仰望天花板，北欧枝形灯的光晕在他眼中渐渐模糊……

　　我不肯就范。后背撞上墙壁的那一刻，我发现已无路可退。我以前是乖乖仔，从没打过架，但那次只能拼命。我隐约觉得，如果不被他们打死，下场只会更惨。我不知挨了多少拳，被踢了多少脚，开始时哪里都疼，最后却麻木了，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喊：你们打死我吧！打死我吧！
　　现在想想，他们都是老手，特别注意不打脸，以免很快被老师发现。最后，有个人骑在我背上，死死压住我，有人朝我旁边啐了一口，然后开始扒我的……

　　思仪泪流满面，骤然叫道：“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皓天垂下头，第一次感到无需压低帽檐，反正她泪眼朦胧，根本看不清他含泪的双眸。他忽然暗自嘲笑那句“执手相看泪眼”，那又有什么用？一切都是朦胧，都是虚幻，根本看不清。

　　我的故事不能只有开头，没有结尾。你值得欣慰的是，我现在所讲的每一句都是真话，此刻我对你是多么坦诚啊。我也不可能再对别人这么坦诚了，因为他们都离我太远。当然，有一部分原因在我，是我不想接近别人。如果要怪，只能怪你非要走进我的生活，还带着其他不切实际的妄想。等我讲完，你自然会明白。
　　其实，那晚他们并未得逞。在关键时刻，有人刚好路过巷口，及时喝止了他们。那个声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是我们的音乐老师，姓王，声音特别清亮，相貌也清秀俊雅。那些混蛋居然听了他的，松开了我，虽然嘴里不干不净，还是悻悻地走了。
　　后来我得知，王老师的爸爸在当地有些权势，曾有传闻说他进我们学校也是仰仗家里的门路。可我觉得，那大概是以讹传讹，因为他确有音乐才华，以他的水平来教中学绰绰有余。对他来说，家庭背景或许反倒成了无形的负担，掩盖了他的过人才情。
　　那晚，他带我回他宿舍包扎伤口，我问他为何不住在家里。他说只要一回家，父母就逼他去相亲，实在太烦，所以才躲出来。我问他多大，他刚好大了我整整一轮，那年我十四岁，他二十六岁。宿舍的摆设很简洁，唯一的装饰是墙上挂的民谣吉他，原木色的，琴身擦得很亮。
　　他仔细查看我的伤口，有淤青，有烟蒂烫伤，还有零散的擦伤。还好，没伤到脸，他朝我笑笑。他用冰敷在淤青上，轻轻将牙膏抹在烫伤的部位，又帮我处理上半身的其他伤口。
　　后来，他迟疑地问，我看他们还让你……你……没事吧？
　　我猛然记起，他出面解救时，我已经被脱掉……他们走后，我才手忙脚乱地系好裤带。我摇摇头，背过身去穿上衣。忽然，他从后面抱住我，把脸贴在我的脖颈上。他的脸很烫，就像是在发烧。
　　我使劲扭动身子，碰到了伤口，疼得叫出声来。他赶忙松开手，一脸尴尬地说：对不起，弄疼你了吧？
　　我转过身，惊愕地看着他。他的脸很红，大概是因为又窘迫，又激动。那一刻，我近距离看他，才发现我们长得有些相像：身材瘦高，大眼睛，深眼窝，他没有我那么白，鼻梁没我的高，嘴唇比我的略厚。
　　他退后一步，抬起手来。别害怕，我只是想帮你。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连忙扣好衣服。你已经帮了，我要走了。
　　我把书包往肩上一甩，转身就走。他默默送我到宿舍楼门口，忽然低低地问了一句：你朋友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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