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贾环下山

　　先前给贾敏医治的几位大夫们说的不错。

　　贾敏这场病的确很是古怪。

　　贾环先是探了脉，脉不浮不沉，和缓有力。接着又检查了贾敏的舌头与眼睛，却惊诧地发现贾敏的身体状况，完全不像个病人应有的表现。

　　望闻问切几番下来，贾环竟然得出来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

　　--贾敏完全是健康的，她甚至要比她那看起来就弱不禁风的女儿还要健康。

　　这简直是一个谬论。

　　依照林家父女和林府下人们的说法，贾敏自三四天前就开始昏昏沉沉的，醒着的时候喊头痛，睡着的时候不管人们怎么叫，就是不醒。

　　看完了贾敏自身的状况，贾环又怀疑是后宅争斗，仔细检查了林如海夫妇房间内摆放的一应家具饰物，连香炉都被他亲手拿起来盖子看了几眼。

　　却仍是一无所获。

　　“山、医、命、相、卜”，既然“医”这条路行不通，贾环就只能操持起来了自己的老本行。

　　他扣着贾敏手腕，仔细探查着她体内魂魄的状况。

　　三魂七魄俱在--

　　不对。

　　贾环眯起眼睛，皱起的眉头像是露出的锐利刀锋。

　　贾敏的心神丹元，分明不在体内。

　　丹元心神，那可是统领窍神不可或缺的，他此刻不在体内，难怪贾敏这场病来势汹汹，当世名医也纷纷束手无策。

　　贾环本来以为自己要硬着头皮去在一群御医名医面前班门弄斧呢，结果事情兜兜转转，居然还是回到了他的业务范畴之内。他向林府的管家林诺要来一碗清水，准备为贾敏招魂。

　　招魂这件事，其实只是个小法术罢了，许多乡下的神婆都能做，更别说是师出名门的贾环了。但是不知为何，贾环这次却失误了。

　　一招不来，二招不现。

　　等到第三次的时候，贾敏依然毫无反应。

　　贾环端着白玉碗，盯着碗中的清水，干净澄澈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贾环并不觉得尴尬，也不会因此怀疑自己是不是功力太差，只是单纯地奇怪，这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场景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又向下人讨来一根针，刺破自己的食指，向碗中滴了一滴血进去。

　　原本平静的水面突然剧烈翻滚起来，将那一滴鲜红的血液吞了进去。明明只是小小的一碗水，站在一旁的林如海和林黛玉等人却疑心自己面前的是汹涌的河海。

　　贾环的脸色一点点地沉下去。他的动作极快，将碗中的水泼了出去，眼睛里簇然燃起一团如漫天红叶一般烈火。

　　“林夫人的一缕魂魄被人强行拘住了。”贾环原本有一把清亮的嗓音，现在半是恼怒半是沉思，被他自己压得低低的，让人听起来更多了一点信心。

　　林如海努力维持着自己的镇定，用颤抖的手搂住已经开始哭泣的小女儿。他是一家之主，林府的脊梁，此时此刻，绝对不能倒下。“小公子可有办法？”

　　贾环沉吟片刻，将玉碗递给候在一旁的林诺。他虽被景文玉夸赞了许多次天资过人，但实践经验的确不多，遇见贾敏这种棘手的事情，只能竭力一试。

　　“拘魂这种事情，要破除其实不难，但就怕强行将魂魄召回的时候，对方釜底抽薪直接将魂魄打散，那样的话……就得不偿失了。我刚才招魂的时候，应该已经被那人察觉到了，如果我猜的没错，他今夜应该会来查看一番。”

　　“今夜？”林如海的双眉紧锁起来。

　　“对。他发现有人尝试招魂之后，一定会来看看是何人所为，也肯定要再次确保自己所行之事不出差错。”贾环抬起头，看向林如海，“届时我想守在贵府之上，与那人--交涉交涉。”

　　贾环此刻是真的有些动怒。如果贾敏只是单纯地生病，那一切好说。因果报应生老病死，是人人都逃不过的命数，贾环顶多出自善心替贾敏超度一下往世的债主，再为贾敏开几个景文玉教给他的药方，也算是替曾经受过贾敏恩德的苏州百姓们报答一下恩典。

　　但贾环遇见的却偏偏是，拿玄术道法行阴险狡诈之事，算计一个无辜女子的生命。

　　修行的方法有许多种，贾环从不觉得这其中会有高贵与低贱之分。

　　--但总该有正邪之分。也总该有底线。

　　听到贾环主动地说要帮忙解决此事，林如海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林家是数代的书香门第，主张‘敬鬼神而远之'，如果贾环此时推辞不干，他还一时真不知道该去找谁帮忙了。

　　“小公子大恩，林家上下必将铭记。”

　　贾环摆摆手，从椅子上站起来，“林夫人福报深厚，我理应相助。”

　　林如海和贾敏住的院子没有别的房间，贾环只能在外间坐着，和心事重重的林如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直到深夜。

　　等到二更天的时候，窗外突然起了一阵大风。天昏地暗，鬼泣神钦。林如海这辈子大大小小的阵仗见过不少，这幅场景还是第一次见。他语气担忧地问：“小公子，这？”

　　贾环摇摇头，“不碍事。”

　　接着又是一阵哼歌的声音，贾环和林如海专心去听，却只能迷迷糊糊地听到几个散落的字音，拼凑不成完成的语句。

　　歌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在门口停下。林如海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仍躺在床上昏睡的妻子，他并不害怕危险，却担忧爱妻的安全。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推门相见？”贾环淡淡地开口。

　　贾环的话音刚落，门就打开了。“便知道是小公子在这儿。”

　　如果景文玉在这儿，一定能认出来人是十一年前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一道一僧。

　　可惜他不在，贾环又没有关于两人的记忆。只能戒备又警惕地注视着两人。

　　倒是林如海猛地站了起来，“你们两个人……”分明是前几年曾来家中，口中疯言疯语，说要带走玉儿的两个人。

　　“哟，这还有一个呢。”和尚漫不经心地说着，挥了挥手，原本还要说话的林如海就这么被他定在了原地。

　　贾环也站起身，心中的防备更重，一眼不错地盯着面前的一道一僧。

　　倒是那个跛足的道人先说话了：“小公子不认识我们，我们却认识小公子。十一年前在贾府中，我们两人去救您的兄长，而景文玉道长去圆与小公子的那场师父缘分，曾经打过一个照面。”

　　这件事师父倒是对贾环略微提起过，言语不详地说他的那个兄长也是个有来历的，有个什么通灵宝玉，又是位什么神瑛侍者。

　　贾环原本提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他开口问两人：“贾环不知是前辈，失礼了，不知道两位前辈今日前来，是为了什么？”

　　癞头和尚大笑几声，摇摇自己的手，“我们两人可担不起小公子这句前辈。”接着才说：”想必小公子已经发觉了，床上躺着的这位林夫人，心神被人抢走了。我们两人这次来，是特地来归还的。”

　　“……”贾环微微地皱眉，不露声色地追问：“归还？”

　　“小公子不必这么紧张，林夫人的魂魄的确是我们取走的，但那也是应天命行事。”

　　贾环并没有被这句听起来义正言辞的借口说服，“可我看林夫人的阳寿不像是要尽的样子。”这世间多得是装神弄鬼藏一半儿露一半儿的人。

　　跛足道人点点头，“不错。她的确阳寿未尽。我们先前取了她的魂魄，是为了她的女儿。”

　　贾环对那个几日间气质发生剧烈变化的小姑娘印象颇深，听到道人这么说，不由得好奇地追问：“这又是为何？”

　　“小公子有所不知，她的女儿林黛玉，是天上绛珠草化身，因为前世被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才能脱去草木之胎，修成女体。后来神瑛侍者下凡历劫--便就成了小公子您这俗世的兄长，贾宝玉--绛珠草也跟着一同下世为人，用一生的泪水来还曾经的灌溉之恩。我们取走林夫人的魂魄，便就是推动林黛玉的劫数。”

　　贾环点点头，报恩还债的故事他听得多了，这并不是最离奇的一个。“那……你们为什么又要将魂魄还回来？”

　　一道一僧皆是大笑，“这便是各人的缘法了，不可说，不可说。绛珠草的命格有变，如今不用再去还泪，自然也不需要我们强行干涉她的人生，林夫人是个大富大贵的人，我们便只能将她的魂魄还回来了。”

　　‘命格有变’这件事可是世间罕见，贾环还想再问，却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三人都向外望去，只见林黛玉正站在门口，手指死死地扣在门框上，青筋在白嫩的手上显得格外地醒目。

　　即使被发现了，林黛玉也并不害怕，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一道一僧，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还有不可置信的愤怒。

　　不怪她生气。

　　你看她的上一辈子。

　　赔上了半世的岁月，赔上了无数苦涩难捱的痛苦，赔上了心口的血腥气和脸上的泪水，以及一个女孩儿最干净最纯粹最撕心裂肺的心动。

　　可最后呢，

　　面前这个和尚却说--却说--原来一切不过是在还债？

　　还一场眼泪？

　　林黛玉恨得浑身发抖，眼泪从眼眶中跌下来，踉踉跄跄地站不稳。贾环下意识地想去扶她，却被跛足道人止住了。

　　道士叹了口气，说：“你不该来的。”他轻轻地推了林黛玉一下，紧接着林黛玉便在三个人眼皮底下消失了。

　　贾环心里一惊，问：“前辈--”

　　“没什么，把绛珠草送回她房间罢了。”

　　林黛玉果然跌落在了自己的床上。她实在是太担心自己的母亲了，刚才趁着下人不注意，偷偷跑了出去，却没想到竟然听到了关于自己身世甚至人生的惊天秘密。

　　林黛玉在床上缩成一团，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已经失去了再去找两人算账的勇气。

　　--况且归根结底，上辈子的种种，都不该向那一道一僧问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值得啊，不值得！！

　　贾环并不知道林黛玉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他看着两人将贾敏的心神送归体内，又给林如海解开了定身术，便瞬息间不见了。

　　在林如海看来，自己眼睛一花，在恢复知觉的时候，刚才还在眼前的一道一僧就已经不见了，他茫然地问贾环：“小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贾环刚知道了他女儿的来历，如今再看林如海，心中真是五味陈杂，他稳了稳神思，小心地措辞回答：“没什么，林夫人命中该经历这次劫难，现在心神已经被人归还，没有大碍了。”

　　贾环说的不错，那夜过后，贾敏的身体便一天天地好转起来，再也没有过昏睡头疼。

　　接下来的事情，贾环就交给了林家内养着的名医们。他们常年为贾敏诊脉，自然比贾环有经验和阅历。

　　至于林黛玉，贾环后来去看望贾敏的时候，曾见过对方一面。小姑娘似乎已经从那夜的打击中的回过神来，眉目间的惆怅已经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坚韧锐气。

　　贾环本来打算就这么将林家的事情丢开手，继续自己在苏州的修行与磨练，但没想到这一日，他刚从街上回到客栈，一推开门，就看见林如海和贾敏在屋内等着自己。

　　贾环愣了愣，才对两人行礼：“见过林大人，林夫人。”

　　贾敏正在翻看贾环放在桌上的书，见到贾环，连忙扶起他，“快起来，这不是咱们之间该行的礼。要论起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该我对你行礼才对。”

　　贾环笑着起身，“林大人和林夫人这次来，是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贾敏和林如海对视一眼，才开口：“我们听说，环儿你是孤身一人来的苏州？”

　　这事儿并不是什么秘密，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晓，贾环点点头，并不在意。

　　贾敏原本已经坐回了椅子上，看到贾环点头，皱着眉又站了起来，语气担忧地说：“这怎么能行呢，你才多大？十三岁吧？比玉儿还小呢，怎么能一个人住在外面。”

　　贾环心中奇怪，自己不过只是举手之劳帮了贾敏一把，怎么对方找个架势……这么关心自己？

　　林如海咳了咳，拦住妻子的话头，“我们商量了一下，你在客栈住着，无依无靠的，又不安全，不如搬到林府去，我们也能照顾你。”

　　“……”贾环惊讶地看着两人，“我和林大人与夫人无亲无故的……这怎么好意思……”

　　话还没说完，就被贾敏打断了。

　　“我是你的姑姑，怎么算是无亲无故？”贾敏的语气又急又气，以为贾环是因为被贾家送到清源山十几年，心中记恨，不打算认贾家这门血亲。

　　贾环蓦然怔了怔，呆愣的神色让两人同样呆住了。

　　还是林如海先反应过来，“你……是真的不知道？”

　　贾环眨了眨眼睛，脸上全是茫然与惊诧，“我……”他的确是不知道。贾家对他来说，名义上是血亲，但他十三年来，除了几封来自生母的信外，几乎没有什么关于他们的印象。而赵姨娘写的信，最多只是抒发自己的想念，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他在苏州还有一个远嫁的姑姑贾敏。

　　他只知道贾敏是林夫人，关于她的闺名始终未曾留意，就算是留意，贾环也不会将贾敏的‘贾’与贾家的‘贾'联系起来。

　　贾敏看着贾环的表情，心中一痛。她病愈之后，林如海就将自己关于贾环的猜测告诉了她，贾敏又写了急信回娘家，果然，两相一对照，贾环就是自己那个自幼在外修行的小侄子。

　　知道这件事情之后，贾敏心中难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贾敏第一次见到贾环的时候，还以为这是哪家金金贵贵养出来的小少爷。在糖水中泡大，从没有吃过苦也没有接触过社会黑暗面的那种，藏在莲花花瓣中间的玲珑腕①，半点人间疾苦都不知道。

　　却没想到……原来这孩子两岁时就被送进深山，与世隔绝了十一年，连父母都不曾见过。

　　贾敏知道以景文玉道长的性格为人，一定会好好地照顾贾环，但她心中还是升起一股浓烈的愧疚与难过，这种愧疚和救命之恩的感激融合在一起，让她连带着林如海一起忧心忡忡。

　　这种感情也督促着他们想将贾环接到林府里照看。

　　他才这么小，要被人好好照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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