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

　　李景隆战败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宫中，身为太常寺卿的黄子澄在看到这个消息时大为吃惊。可他惊慌的不是拥有五十万兵力的朝廷军败给了北平，而是大军的主帅李景隆乃自己亲荐，若是朝廷追究起来，他定要背上举荐不力的罪责。于是为了免受牵连，他偷偷把这个消息压了下来，并秘密书信一封派人送去前线，让李景隆务必重整旗鼓拿下朱棣。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黄子澄的这个小动作不巧被徐辉祖发现了。这日下朝后，他唤住了黄子澄。
　　“黄大人，借一步说话。”
　　黄子澄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徐辉祖，拱手道：“国公大人，有何指教？”
　　徐辉祖示意他共同行至一旁角落，悄声道：“黄大人，隐瞒军情不报，这罪名可是不轻啊。”
　　黄子澄机警地向身后看了看，还好除了他俩，周围没有其他人。
　　“魏国公不要误会，子澄隐瞒此事也是为了皇上，为了朝廷社稷着想。”
　　徐辉祖没有回他，只是双目凌厉地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朱棣号称奉天靖难，此役他以不足十万的兵力胜了朝廷先前对外宣称的百万大军。这个消息若是传扬出去，对朝廷不利，对皇上更是不利。要是有心人拿此大做文章，煽动不利于朝廷与皇上的言论，岂不是令朝廷受损，令圣上蒙羞？”
　　听了他这些话，徐辉祖的眼神稍许缓和了些，黄子澄见状立即继续道：“所以子澄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按下不表，并且已送信命曹国公整军再战，为朝廷挽回颜面。”
　　“黄大人有心了。”徐辉祖背手而立，似乎已认同了对方的辩解。
　　黄子澄俯首一揖道：“子澄深受皇恩，所思所想皆是为了陛下为了大明。”
　　“可朱棣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靠李景隆一个人是不够的。”徐辉祖这话似是在对黄子澄说，也似是在对自己说。

　　在马背上颠簸了许久的李景隆终于体力不支倒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自从逃离那人间地狱后，他便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前行着，只看到昼夜在自己眼前交替，到底过了多久他已浑然不觉。脑中放空，静静地仰躺在地上，面对着浩瀚苍穹，他忽然觉着自己好渺小，渺小得仿佛只是这世间的一颗尘埃。
　　隐约听到了远处有马蹄声传来，渐渐地，声音越来越清晰。
　　“前面有人，过去看看。”
　　李景隆已精疲力竭，管他是自己人还是敌军，他都已没有气力再去理睬了。
　　“是大将军！”声音中带着雀跃，几个士兵迅速地奔向李景隆，并将他扶了起来。
　　“大将军，你醒醒，没事吧？”一个士兵关切地询问着。
　　李景隆睁开双眼，他们穿着青色的铠甲，是朝廷的士兵。他想开口说话，可长时间水米未进，他只觉喉咙口干涩的很，发不出声来。
　　另一个士兵见状，立即从腰间取下水囊，小心翼翼地凑至他嘴边让他饮用。
　　喝了两口水后，干涩的感觉缓解了很多。
　　“这是哪里？”李景隆沙哑着问道。
　　“前面不远就是德州地界了。瞿都督已让大伙把被打散的人马召集起来去德州汇合。小的们是专门出来寻您的。大将军，还好你没事，我们找了您好久！”
　　“找我？”
　　“对啊，您是我们的主帅，我们当然要找到您。”憨厚的士兵一脸真诚地看着李景隆。
　　“主帅？”重复着对方的话，李景隆仿佛回忆起了什么。
　　是啊，他是五十万大军的主帅，是朝廷的大将军，是开国功臣李文忠的儿子！
　　李景隆忽的坐直了身子，看着身边的几个人，问道：“仗打输了，你们还认我这个主帅吗？”
　　“当然，您当然是我们的主帅。大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瞿都督说了，待我们找到您，咱们重整旗鼓再打回北平去！”
　　“好！”李景隆终于清醒了过来，只要他还是主帅，他的兵还在，那么他就还有机会！
　　想起身，但因着体力不支，身子有些晃荡，两个士兵搀扶着他站起身。
　　李景隆用力拍了拍身旁的士兵，命令道：“走，去德州！”

　　在经历了残酷战争的洗礼后，李景隆终于认识到了朱棣的可怕，也知道了自己与朱棣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在彷徨过后，他开始直面自己，直面战争。他已明白，想要战胜朱棣，光在军队人数上占优是不够的，他还需要好的帮手来助他一臂之力。
　　李景隆抵达德州后重新开始了战争的部署，他找来了武定侯郭英和安陆侯吴杰。这两人都是太。祖皇帝的老臣，具有丰富的战斗经验。此外他还找来了济宁卫指挥佥事，平安。
　　而在燕军大营这边，众将士们还沉浸在以少胜多大败朝廷军的兴奋中，唯独朱棣仍保持着冷静与清醒。郑村坝一役的取胜固然可贵，可他很明白这还刚刚只是个开始而已。往后的每一场战役他都必须要取胜，因为他输不起。朱允炆输了一场可以换其他的将领，可以派更多的军队前来。若说李景隆感觉他自己面对的战场是人间炼狱，那么朱棣就是每一天都在与死神搏斗。他只要败一场，等待他的就是屈辱与死亡，是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在短暂的庆祝后，朱棣很快命大家进入下一场战斗的筹备中。依然是张玉先派人去打探了朝廷军的消息，在得知李景隆找来了郭英与吴杰相助时，朱棣并未太在意，可当听到对方先锋将领由平安担任时，他的面色瞬间凝重了起来。
　　自从上次作战有功后，马和已被朱棣破格准许一同议事，安排在中军大帐末尾落座。他看帐中人脸色都是难看的紧，不禁问道：“这个人很厉害吗？”
　　“是个难缠的家伙。”朱能开口道，“他曾是北平的都指挥使，跟随王爷多年，可以说对我们都非常了解。”
　　“既然是王爷的旧部，那我们可以试着将他策反呀？”马和建议道。
　　“行不通。”朱棣摇了摇头，“你有所不知，他是太。祖皇帝的养子。在起兵之前本王就曾派人私下里与他接触过，他表示自己只接受朝廷调遣。的确，本王如今可是反贼，又有几个人愿上这条贼船呢？”朱棣自嘲了一下。
　　众人听他这么说，马上异口同声道：“末将等誓死追随王爷！”
　　朱棣宽慰地点了点头，说回了刚才的主题：“平安此人有勇有谋，且对本王的排兵布阵十分熟悉，李景隆能把他找出来做先锋，看来是动了一番脑子。”
　　“上回五十万人马也没能打垮我们，这次只是多了一个平安，王爷不必太过忧心，末将愿先领一支精锐去会他一会。”朱能信心满满道。
　　“此言差矣，”朱棣没有接受他的请命，正色道，“这次对方是有备而来，我们绝对不可轻敌。如今我军兵力虽较之从前有所增长，但也仅十余万，与朝廷兵力仍是相去甚大。所以必须先集中兵力拔去平安这根刺头，再直取李景隆中军大营！”

　　这一次，两军对战的地点选在了白沟河，当燕军抵达时，李景隆与郭英、吴杰早已集结会师。此役他们又是宣称率领朝廷百万雄狮扫平叛乱，定要将燕军全军覆没。
　　燕军到达白沟河后，刚在苏家桥安营扎寨完毕，前方哨兵就来报说是敌军发起攻势过来了。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平安！随同他一起前来的正是李景隆麾下一直表现突出的都督瞿能。他们二人都是带头冲锋在前，其他兵士看了更是士气大涨，如潮水般向燕军大营杀将过来。
　　燕军士兵完全不能把眼前这支南军与上次郑村坝一役中被打的溃不成军的那一支联系起来。对方似脱胎换骨一般，无论排兵布阵还是战斗力都有了一个质的飞跃，很快燕军就被对方完全给压制住了。
　　为了保存军队的实力，朱棣命众人避开敌人凶猛的攻势，稍稍向后撤。没想到的是先前在两军打得胶着时，武定侯郭英早已悄悄绕道去往燕军后方埋下了大量火器。所以当燕军后撤途中，士兵们踩中地下埋着的火器时，瞬间火光四射，一个个被炸得血肉横飞，惨不忍睹。所幸撤退时，朱棣压阵在最后才躲过这一劫。
　　李景隆看到朱棣撤退，很是高兴，自己终于出了一口恶气。正当他准备跨马追击时，平安拦住了他的去路。
　　“元帅，穷寇莫追。且此时天色已暗，朱棣行事向来狡诈，未免他在路上设有埋伏，末将建议元帅带领大军先行回营休息，待明日天一亮，我们再冲杀过去。”
　　李景隆思及先前自己就曾吃过这个亏，于是按下自己内心的兴奋，接受了平安的劝谏，回道：“将军说的是，燕贼已被我军大挫，待今晚休整后，明日必定将他们一举拿下。回营！”
　　平安果然猜想的没错，朱棣的确命自己的部下，老将千户丘福在撤退的线路上埋伏。丘福待自己人全部过去后又等了许久，不见敌军来追才命众人一起回营。
　　朱棣回到自己大营看到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伤员，许多都被火器炸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他不禁握紧了双拳。自他正式统兵征战以来，被打得这么狼狈还属首次。极力控制着升腾而起的怒火，朱棣不断提醒自己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要保持冷静，他的军队还等着他作出下一步的部署。
　　“砰”朱棣一掌重重地拍在帅案上，怒声骂道：“平安竖子，着实可恶！”
　　一旁的道衍，微眯着眼道：“看来王爷若是不突破这道防线就很难扭转目前的局势。”
　　“可是我军兵力不比对方，若在此多做消耗恐难支撑到最后。”朱棣无奈道。兵力不足一直是燕军最大的缺陷，他一直在绞尽脑汁地合理利用一兵一卒，试图用最少的人马获取最大的胜利。
　　张玉起身拱手道：“王爷，不如让末将先带人去引开平安。其实朝廷最弱的还是李景隆的中军，若集我们剩余的兵力全力攻打，或许能胜。”
　　朱棣低头思忖了一下，回道：“此次要再攻中军恐怕没那么容易，李景隆必定做了十足的防范，不过我们或许可以这样……”
　　朱棣走近众将，并示意他们向自己靠拢，然后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众人。众将听后连连点头，接着就各自回去部署起来。待黎明破晓后，等待他们的是一场事关生死的决战！
　　天色一亮，燕军就向朝廷军发起了攻击。然而当张玉带着将士们冲杀到敌阵前时却发现此役对方的先锋不是平安。因为平安和瞿能早已带着人马出其不意地绕道燕军后方去了。燕军镇守后方的将领是平安曾经的部下，北平都指挥同知房宽。平安对这个老部下没有任何客套，直接带着人马挥舞着长，枪砍杀过去。很快，房宽军便在这场意外攻击中败下阵来。
　　而在前方的张玉凭借着自己的英勇，带领着士兵突破了朝廷军的第一道防线。然后朱棣命丘福率军按事先计划地佯装攻打对方中军，自己则带着主力从左翼偷袭。可这一次李景隆没有中计，他反其道而行之，以自己的中军为饵，自己则带着人去包抄了朱棣的侧翼。
　　当朱棣受到对方猛烈的攻击时才明白自己中计了，可眼前已没有了退路。他双腿一蹬胯，下坐骑，紧握手中马刀向敌人冲杀过去，手起刀落不断将敌军斩落马下。可是燕军的兵力毕竟有限，渐渐地他们就被潮水般的南军给包围了。
　　鲜血早已把朱棣的盔甲染红，手中原先锋利的马刀也出现了崩裂的痕迹。张玉与朱能奋力守卫着他，二人身上皆有不同程度的伤。朱棣自己的左肩也挨了一刀，鲜血正顺着他的左臂往下淌。燕军被慢慢逼向了白沟河堤岸，而在河岸的那一头平安和瞿能也开始包围过来。朱棣知道，再不想出个应对的办法，他和他的将士们就将全部葬身在此了！
　　电光火石之间，朱棣忽然拉过身旁的一匹战马纵身跃了上去，奋力策马奔至河堤的最高处，随后用力一勒缰绳，战马举起前蹄仰天长嘶了一声。马上的朱棣举起手中马刀奋力向空中挥舞。此时的他犹如战神附体，因为是背着阳光，众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只觉他周遭散发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光芒。两军将士见此情景都不由自主地怔住了，一时间，空气仿佛凝结了。
　　此时人群中的李景隆最先回过神来，他见朱棣如此镇定自信便猜想他这是在招呼援军，且听远处似有大量人声传来。他知朱棣素来诡计多端，善用伏兵，且自己如今与他的军队挨的这么近，对方若是来记强势反扑，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于是李景隆高喊道：“有埋伏，快撤！”
　　元帅发令，众人哪敢不从。刹那间，朝廷军迅速向后撤退。趁着这个喘息之机，朱棣马上命自己的部众撤离堤岸返回。
　　当李景隆发现靠拢过来的是平安与瞿能时，知道自己又上了朱棣的当了，于是便命人再次出击。很快，瞿能就带着自己的兵士们缠上了燕军。经过长时间的战斗，燕军早已疲惫不堪，防线几近崩溃。
　　而此时的瞿能却是热血沸腾，眼前的光景让他坚信这场叛乱很快就能结束了。于是他高举起写着大大“李”字的帅旗，奋力高呼道：“弟兄们，跟着我一起冲啊，定要把那燕贼拿下！”
　　话音未落，诡异的一幕却发生了。本是晴空万里的蓝天，突然暗了下来，紧接着一股大风吹了过来。狂风卷着沙尘，让众人睁不开眼。
　　“咔嚓”一阵脆裂声划破天际，待众人再次睁开眼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瞿能手中的旗杆居然断了！帅旗倒在了地上，恰巧落在一滩血污中！这不吉利的一幕瞬间变成了一股不安的情绪在将士中弥漫开去。
　　燕军见此情景，不知是谁忽然高喊了一声：“老天有眼，燕王才是天命所归！弟兄们别怕，老天都帮我们，让我们一起杀过去！”
　　战局瞬息万变，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燕军这时已犹如一群猛虎下山，挥舞着兵器向南军扑杀而去。
　　朱棣见此情景，心中生出一条妙计，他效仿赤壁之战，借着风势命人点起火把向敌阵扔去。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在熊熊烈火之中，燕军发起了如潮般的反攻。顷刻间，李景隆的大营被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
　　在一场惨烈的拼杀之后，南军这边，都督瞿能战死，平安亦抵挡不住燕军的攻势率兵败走留存实力。武定侯郭英与安陆侯吴杰则是带着自己的残部返回自己老巢。而大军的主帅李景隆，他再一次丢下自己的将士逃得无影无踪。
　　兵败如山倒，朱棣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大好的追击机会，誓要将朝廷兵马一网打尽。然而他没追出多远就意外地发现一支士气高昂，未受损失的精锐部队挡在了自己前面。而这支军队的统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大舅子徐辉祖！
　　原来自上次与黄子澄谈话过后，徐辉祖便对李景隆的能力有了深深的质疑。于是他主动向朱允炆请缨去前线助战。没成想他刚到就碰上了朝廷军的四处溃散，为了防止气焰正盛的朱棣追出更远，挽回朝廷的颜面，他命部下一字排开全力阻拦燕军南下。
　　朱棣见此情景便下令鸣金收兵保存胜果。此时他的将士虽还在亢奋中，但都已疲惫至极，而对方却是以逸待劳，实在不适合再战。况且如今也不是与徐辉祖硬碰硬的时候，他让自己的军队回营做休整。
　　有了大战取胜的信心后，朱棣觉得自己是时候该离开北平的大本营，向着京城进发了。而他前进的第一站就瞄准了——济南。因为济南这个地方是北方通往京师的水陆要冲，如果拿下此城，在日后与朝廷的对抗中，燕军进可功京城、退可守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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