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唐种牡丹

作者: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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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门


      阳月将尽,丹红的夕光漫过西城墙,照耀在七层青砖塔。一列列鸾飘凤泊的名字,或是出入卿相的朱色,或是经年沧桑的白色,似灵魂,刻于玉石塔基之上。

      几个黄发小儿在嬉闹,指着旁边的壁画,说道三藏法师取经的故事,不时,又走过一位推胡饼车吆喝的老汉,对书生说起当年吴道子与王摩诘共绘丹青。

      “‘百鸟朝凤,人才竞仕’,自神龙年间的张莒起,凡进士及第者,皆于此题名以明志。列位阁老在上,父亲大人在上,韦某这几字楷书,到底是有些羞愧。”

      韦文馗站在石碑之前,望着属于自己的三字,手指抠进凹缝,戏谑笑道:“顾郎呐,昨日韦某在醉仙楼行令,输了,没同碧云见面,反倒还欠一桌花酒,羞愧。”

      顾越拢着袖站在阶下:“一会我就去结账。”韦文馗转过身,腰佩的金饰剑一阵叮咚乱响:“你以为今日来此何意?”顾越道:“郎中私下找我,一般也就三两事,销赃、要钱、寻欢作乐。”韦文馗笑叹一口气:“顾郎呐顾郎,人穷志短,我说的是,你这沽名钓誉,偏要雁塔题名的事。”

      顾越:“……”

      旁边,那位老汉一面把热饼递给问话的书生,收下三个通宝钱,一面回道:“都说慈恩寺里红尘劫,大雁塔下书生泪!圣历年间,你所问河东那位贡生,貌赛潘安,有过目不忘之能,七步成诗之才,其人年少得志,拜于司徒张汉阳门下,一度扬言要摘状元之位,却偏偏赶上张等五大臣诬陷韦后,因得罪武氏家族,锒铛入了狱。之后,抑郁潦倒,落魄十余载,谁料,又知遇梁国公之女,幸得洞房花烛一夜,平生再起,春风如意,二度将要及第,却只恨世事无常,同年,卷入主书受胡人贿赂一案,因赴过文宴,被贬出京师,被迫以贩酒为业。从此,再无意气之作,便是抛妻弃子,一心攀附张燕公之党,好容易得其亲信,三度欲夺男儿功名,结果……”书生的颧骨动了一下,说道:“时御史中丞,今吏部侍郎弹劾张党,重振朝纲,燕公罢相。”老汉道:“是以,这个人一步错,步步错,考了三十年,十八次,始终未能及第,投河自尽。”书生叹道:“真是五十少进士。”

      顾越的眸中划过一道波澜。

      身世自然不必重提,所幸考试的流程早已烂熟于胸。常科三道坎,秋季,修书去冀州衡水县调公文,因先前赴过县试和州试,所以第一道坎不必再跨,紧接着,阳月廿五去户部报名进士科省试,准备诗赋和时务策,跨第二道坎……

      掐指算来,这第二道坎,年复一年,已经跨了十次,如果正月考试顺利,通过吏部考功司初筛,就还有最后一坎,即,转中书门下呈奏御前,依照圣人心情,决定是否举行殿试。巧就巧在,秋后圣人李隆基东巡洛阳,不在长安,主持大局的权力落在知政事萧乔甫手中,风云变幻亦未可知。

      半月前,顾越掐中时弊,将策论《范阳边防轮战十策》誊正,委托韦家递交萧府,正正盼着回音,因此,即便韦文馗毛病不浅,长年累月背着韦寺卿盘剥他,他也认。

      曲园刮起微风,大雁塔的巨影倒映在江面,随波光摇晃。韦文馗双手背在身后,绕林中小道散步:“方才都是笑谈,接下来我的话,你可字字句句听清楚。”

      “昨日,萧阁老从议政堂出来,与家父小酌,确实是问起你的情况,也不知是年老心善,还是天寒智昏,家父思虑再三,极力推荐,说你文词雅达,德才兼具。”

      “但你也知道,今年进士科只录取三十个,试卷依然不糊名,所以要是想过吏部李林甫和徐青的那关,得换个名字,否则身世有污处,是为把柄,不可能过的。”

      秋风卷下枯叶,缓缓落在石面,顾越用脚踩住,碾成粉末:“我不想改名字。”韦文馗脸色一变,说道:“你何必为难搭桥的人?萧阁老寄予厚望……”

      顾越后退两步,挥袖行礼:“韦兄,我只做你的剑,一贯如此,与阁老无关。”

      韦文馗笑笑,继续往前走,步子轻快起来:“好,如此就当你是真明白,诶,听说你在太乐署里觅得一位愿意接管顾十八的妙人?”顾越道:“是。”韦文馗道:“怎么不带来见个面?”顾越道:“崽子长大了,贪玩,去薛御史府打马球。”韦文馗道:“啧,看来还是乐人逍遥自在。”顾越苦笑,没有答话。

      抛开种种心酸,他又如何能说,自从苏安进过一次宫,赏过一次桂,突然变成了一匹脱缰野马,抱着琵琶四处乱跑,经常还能吟出几句他都没听过的诗。

      ……

      事实上,苏安气性初成,心胸开阔,一边偷偷去各处卖艺见世面,一边在谷伯和茶娘的帮衬下执掌起苏十八的事务。他不再问顾越去不去这里那里,因为顾越肯定不去。

      直到除夕那夜,乐工全过不成年,一个个尽心尽力伺候着宫中的皇室,苏安弹得手酸,伺机去偏殿休息,背靠在紫红的镶嵌骠国血珀的屏风上,才突然感到思念。

      一片祥和的乐曲声中,卢兰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摊在旁边。苏安瞥了眼:“哪里偷来的?”卢兰笑道:“我哪敢偷宫里的东西,他们说是李大人拿木槌顶在高公公的脖子上,才疏通内侍省给每个人都赏了一碗金参羊汤。”

      苏安道:“内侍省还管我们过不过年?”卢兰捂住他的嘴:“小心。”苏安往旁边躲开一尺,端起碗喝羊汤。卢兰问道:“最近,怎么不见你提起顾郎?”苏安顿了顿:“他要考试,署里事也多,就……”

      就在这时,一男一女缠绵旋转,撞在屏风背面。苏安刚想骂,听出一个是梨园笛班首部的李暮,一个是上回中秋宴同台的许合子。

      虽然许合子已受过圣上宠幸,但宫闱之中共享荤腥的秘事不少,于是,那禁忌的欢爱的气息,隔着屏风,飘进苏安的鼻子。有些酸,又有些甜,苏安揪着卢兰,动弹不得,呼吸不敢大声。

      待熬到双人尽兴,云雨完毕,僻室内徒留浅浅一片雾气。苏安听脚步离去,才舒出一口气,却见卢兰背过身,抱起膝盖,吟啸了几声。苏安擦去颈间的汗:“他们放肆。”

      卢兰道:“阿苏。”苏安道:“怎么。”卢兰道:“我们也可以,我教你。”紫气氤氲之间,面前的容颜竟是有些妖媚,苏安怔了下,脑袋一轰,倏地斥道:“不行!”卢兰静在原地,随后笑笑,没再说什么,飘身离开。

      这段波折后,苏安一人仰面看着绘龙凤呈祥的殿顶,摸着自己的脸,发了会呆。

      他已不再是少不更事,早就明白卢兰的意思,只是他不愿承认,自从秋院做过梦,每每撞见不伦之事,汗也发了,唇也破了,可偏偏脑海里空白如洗,只有一个顾越。

      怎么劝自己,都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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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唐实行群相制度,参考《略论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的科举变革》,开元全盛时,科举的地位和声誉如日中天,但它不糊名,导致高官的赏识和推荐成为一种普遍社会风气(干谒),也常常是皇室成员炫耀风雅的手段,这又有别于明代的科举。
    一般而言,开科取士分常科和制科。其中常科包括明经、进士、明法、明算、明书和俊士。俊士科由于各种原因实际已废除。明法、明书、明算属专门学问,前途有限。因此所谓常科实际指明经和进士两科。
    数据是,每年考生在八百到八千左右,进士多则取三四十,少则取十几,明经在百人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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