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

　　四皇子来时天色已晚。

　　很小的时候，四皇子便被送入行宫，宫中奴婢多喜欢拜高踩低，在他父亲想起自己还有这个儿子之前，四皇子的日子并不好过。但即使经历这样的苦楚，也没有让四皇子成为一个自怨自艾的人。所以等高宗见到这个举止温文，气质端凝的儿子时，亦有片刻感叹过血缘的奇妙。

　　而此刻发出这种感叹的人已经换成云锦。所谓血缘，大概是见之就觉得放心和亲切。

　　“锅子已经做好，等哥哥的羊肉呢。”

　　十分的自来熟。

　　四皇子亦很喜欢这个妹妹，先不论血浓于水，光这副做派就很叫四皇子欣赏；又实在敢想敢做，颇有些不寻常处。

　　“这个天气，吃羊肉倒是正好。”四皇子一面打量屋内装饰，一面回答她。见她宫室内陈设精细考究，便知起码在面上，她在宫中是没受什么苦楚的。

　　兄妹俩还不曾说什么朝局，毕竟一个自行宫来，另一个自民间来，虽然不能说没有人手，但也的确少得可怜，实在很怕隔墙有耳。

　　两兄妹落了坐，略默默了一会，四皇子才说：“父皇今日给我提到了你的婚事，你心里有什么想头。”

　　真是与云锦如出一辙的自来熟。

　　云锦对这个哥哥倒没有什么防心，只是很有些女儿家的娇怯；支支吾吾良久，却也说不出但凭父皇做主这样的话。四皇子见她这般，心情反而更好。妹妹在民间生活了多年，又被算计嫁去吴家那样的人家，不料非但没有因此变得凄凄切切，反而激发了她的刚性。如今见她如此，正要开口打趣，却远远听见人问：

　　“你们兄妹在说什么，竟这样热闹。”

　　两兄妹忙站起来迎，又训斥左右宫婢竟不知通传。四皇子在父亲面前十分知礼，不过也不是一味的如御前对答般死板拘谨。

　　但比起四皇子，也仍是云锦更活泼一些。

　　“翠缕，赶紧叫厨房再呈一副碗筷上来。这是哥哥亲手打的羊呢，我瞧着肥美的很。”

　　如果说之前云锦的对答令四皇子对这个妹妹相当满意，如今见她这般热络自然，便可说是惊奇了。高宗见女儿如此，更只有更高兴的，一时间父慈子孝，很快传便了三宫六院。一个恍惚，高宗仿佛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

　　可惜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要淡忘，便能抹平。三日后，高宗追封郑娘娘为皇贵妃，举朝震惊。昭阳公主一得了消息立刻赶往宫中，而此时二皇子的谋臣却对二皇子道：“时机到了。”

　　“什么时机？”

　　二皇子不解。

　　“请殿下想陛下请缨，愿为主帅出征北突厥。”

　　二皇子目光一震，他一手摩挲着一串陪伴他多年的菩提，一手扶起跪在地上的谋臣。

　　“父亲既然追封郑娘娘，那便是嘱意老四的。”

　　二皇子说话慢慢的，也因为这样慢慢的，不过才落了话音，便想到另一个主意。

　　“我明白了。”

　　他说。他有双微微上调的桃花眼，像他母亲；也因此常年不苟言笑，以免叫人误以为他轻浮浪荡。

　　“等了这么久，总算等来一个好时机。”

　　透过那窗户的缝隙，一缕夜风潜入房中，他终是在此刻露出笑容。

　　因生母追封之事，云锦在宫中越发赤手可热。不过这样的情境反而令她不安，她对夏至道：“我要出宫，找个安全的地方，让我见哥哥和五爷。”

　　不知不觉间，她也开始随着夏至管齐飞扬叫五爷。夏至领命而去，没过多久，云锦接到怀安郡主泡汤赏雪的帖子。听说怀安郡主亦请了昭阳公主，只是被昭阳公主婉拒了。

　　出宫那日云锦起的绝早，又因头一回接到这样的帖子，在打扮上也费了不少心力。

　　于怀安郡主的别院之中，云锦见到齐飞扬与四皇子。四皇子似乎并不在意云锦跟着参与机要，叫齐飞扬说，这般纵容也实在罕见。不过因云锦不能时时出宫，后宫又被皇后娘娘把持多年，云锦能知道的消息也不多便是了。

　　云锦亦有多日不曾见过齐飞扬，此时再见竟有一丝尴尬，好在四皇子与齐飞扬都是善谈之人，不多久，气氛便渐渐松快起来。

　　“正好，如今父皇正担忧北突厥事，尚未明确任谁为帅，而此时父皇突然追封母妃，我们也想知道你的看法，看我们是否还有遗漏之处。”

　　云锦略沉吟一下，看了四皇子一眼，却不看齐五。她这位哥哥，实在是算仁厚了。

　　“父皇嘱意哥哥为帅，但恐有变动。”

　　外头有纷纷扬扬地雪花落下，凛冬已至，怀安郡主的别院里铺了地龙，又因里头有一天然的温泉池子，虽外头数九寒天，屋里却十分暖和。齐五与四皇子听闻此语皆陷入沉默，没多久，云锦又道：“我怕有人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我们也想到了此处，只恐有人翻出前事来，离间父皇与四殿下。”

　　“如是离间计我倒有应对之法，只是我担心不是离间。”

　　“那是什么。”这个妹妹实在出众，饶是四皇子十分稳得住，此刻也不由出声问道。

　　云锦目光一敛。

　　“我是怕有人拿骨肉亲情做文章。人上了战场命便不值钱，我怕父皇一时心软，担忧战场上刀剑无眼，令爱子有去无还，于是不再放心哥哥出征。”

　　齐飞扬与四皇子均是眉心一动。

　　“我们倒未想到此节。”

　　云锦低头微笑，言语间十分自得：“我们女儿家总是心细些，便喜欢在小节上下功夫。”

　　“哥哥不如顺水推舟。”

　　“只是北突厥之事，我与齐五分析良久，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

　　四皇子略有迟疑。云锦却突然与齐飞扬道：“还请世子避嫌，我与哥哥有话要说。”

　　齐飞扬不置可否，直等到四皇子微微颌首，才抱一抱拳，接着便退了出去。

　　“世子对哥哥十分恭敬。”

　　云锦下了判词。

　　四皇子似是赞同，却不答话。

　　云锦扶了扶簪子，又过了一会，才慢吞吞地对四皇子道：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历朝皇太子有几个带过兵打过仗呢？”

　　一语出，石破天惊。云锦却只是微笑着挪开视线，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前方。

　　四皇子沉默良久，才见她再次把目光转向自己；嘴角依旧微微翘起，既从容，又惬意。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兵权，带兵打仗是一种手段，但令将帅臣服也是一种手段。皇子对皇子，不如臣子对皇子。”

　　她看向四皇子。四皇子心如电转，却说：

　　“云锦，你太冒险了。”

　　你太冒险了，你这样看重齐飞扬，就不怕引起我的猜忌么？不，你不怕；从我见你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什么都不怕。

　　”哥哥值得我这么冒险吗？”

　　云锦反问。

　　“是的，我看重齐飞扬。但并非因为我与他，有些交情。”她略顿了一顿，很快便恢复冷静；“齐飞扬出身世家，齐国公又为父皇重臣，如今他虽投靠哥哥，但到底只是一个世家子弟。但如果这个世家子弟成为一名将领，一名为大楚立下功勋的将领，他在朝中的地位，京中的地位，会不一样。哥哥，郑家没有人了，我们不但需要世家的支持。我们也需要支持者中有人握有实权。我也读过一些书，知道什么是功高盖主，但我……”

　　四皇子叹了口气，看向她。

　　”你真的很像母亲。母亲离世时我还小，很多人说小孩子不记得事情，但很奇怪，我记得。”他的面容突然便得悲伤起来。

　　“齐飞扬向我求娶你。“

　　云锦听罢大囧，面似火烧。

　　“总要看父皇的意思。你是我妹妹，有我在一日，断不会叫你没下场。”四皇子又道。声音低沉，似有千斤重。

　　但云锦知道这便是应允了她。一时五味杂陈，讷讷良久，看向四皇子：“哥哥。”却始终说不出什么话来。四皇子却目光冷凝，面容整肃得紧。似是思考什么，又似是在怀念什么。

　　“我明白。我信你。”他说。

　　齐飞扬再来时，觉得屋里似乎安静的过分了。不过见这两兄妹脸色还好，便也从容起来。

　　“方才她与我说起你。”

　　遂捡了一些话与他分说，齐飞扬虽略有些惊讶，却也规矩，拱手道：“此事恐怕不妥。”

　　四皇子却驳他：“也没有十分不妥。我看云锦说的很有些道理，尤其是那句皇子对皇子，不如臣子对皇子，若真有人拿骨肉亲情若文章，我等不如顺水推舟。”

　　齐飞扬听了，再次深鞠一躬。

　　云锦见此，心知两人恐要为此重做一番盘算，便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去赴宴了。”

　　四皇子并未留她，却说：“也好，反正明日我也是要去找你的。”

　　云锦似有不解，正好走到门边，却险些因四皇子接下来的话崴了脚。

　　“你的亲事，昭阳公主的亲事，还有北突厥的兵事。如今京中所谋之事也不过这三样。今日议完兵事，明日总要去听听你对亲事有什么成算。”

　　羞得云锦满面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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