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猫屋餐厅

　　进门的这位身材高挑的客人一身整洁熨帖到接近洁癖范畴的衬衫西裤，纯白与天蓝各占一色，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文质彬彬又眉目如画，瞥上一眼都能感受到那呼之欲出的书卷气，只是不知为何，此时气喘吁吁，眼眸中水光潋滟，面色也染上绯红，像是有顽童闲时掷了几枚鹅卵石，搅得宁静水塘鱼游荷动。

　　“是外边有人在追他吗？”幸平纯心想着，猫屋的木门时常会开在不可知之处，这些年来，她见过因各种缘由来到这间小店的客人，早已见怪不怪。

　　说是追，其实亦无不可，因为沈巍是被赵云澜的目光一路追到这里来的。

　　少女的声音温柔却不失明媚，传入沈巍耳中的时候总算是平缓了一番他的情绪，而在身后那扇木门关闭的时候，来源于赵云澜灼灼目光的试探也被隔绝在了这一方天地之外，神慌意乱的他心神稍定，长舒了一口气。

　　他静下心来时，心跳与呼吸便尽皆恢复正常，脸上的局促不见，眉目一敛，就像戴上了一层无人能看穿的假面一样，又恢复成那温文尔雅，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翩翩君子模样。

　　只是，不知是幸平纯的错觉还是怎样，他脸上的落寞，却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掉的了。

　　“谢谢。”沈巍对着幸平纯温和地笑着，本想说不必了，但一想到外边指不定还有人盯着，还不如在这里多消磨一会儿时间，才硬生生改了口：“可否先给我菜单看看？”

　　他说话时的语速不紧不慢，但低沉悦耳，有些像是幸平纯初中时的国文老师，少女连忙点头：“好的，这就给您拿过来。”

　　猫屋的手绘餐单一向是幸平纯除了料理以外颇为自矜的一件事物，她国中时加入过绘画社，即便国三因备考而退社也常常去画室里打发时间，因此画技虽说及不上那些专业的画师，但在业余里已算是佼佼者，猫屋的菜单，就是由她手绘而成的。

　　清秀方雅的文字间，夹杂着花体的英文注释，字与字之间间隔分明，除此之外则是以彩铅绘成的栩栩如生的各色料理。沈巍端端正正坐在餐厅的座椅上，手捧着这本菜单，手指不经意摩挲着光洁的纸面，专注地看着。

　　“客人想好了吗？”幸平纯轻声问道，沈巍端详这份菜单的模样有着说不出的认真，教人生不出打断他的心思。

　　“嗯。”沈巍缓缓点头，“点一份这个尝尝吧。”

　　他的手指所点的方位是清清楚楚的四个小字，「皮蛋豆腐」。

　　沈巍生于九幽玄冥，饮黄泉之水，呼忘川之风，食混沌之魂，行冥土之路，本不需五谷杂粮之类的腌臜之物，他之所以会点些吃食，不过是觉得在此闲坐有些不太合适罢了。

　　既是闲坐，那便不必点正餐，只需一碟小菜即可。

　　“皮蛋豆腐是吗？”幸平纯略一颔首，“请稍等片刻。”

　　幸平纯一向很喜欢豆腐，虽是再平常不过的小菜，但开水略烫一烫，配些别的佐料，便是一等一的美味，清香嫩滑好入口，光是米饭都能多吃两口。

　　但是皮蛋，她却是有些故事要讲了。

　　不论是水煮蛋、太阳蛋抑或是温泉蛋，蛋给人的印象总是纯白与温黄相存，是象征着朝气之始的食材。

　　而皮蛋，却偏偏是个例外。

　　如火山灰般铅灰色的厚壳，剥开则是半透明深褐的蛋清与乌青色的蛋黄，乍见之下简直来自地狱，也难怪外国人会予它以「恶魔之卵」的名字。

　　幸平纯不喜欢皮蛋，她总觉得皮蛋的味道太闷太死，令人难以接受，直至爷爷做了一碗顶好吃的皮碗瘦肉粥，她才改变了自己的观点。

　　“嗯……”幸平纯从货柜里取出两枚皮蛋晃了晃，感受了一下里面的内在，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道，“应该是溏心的吧。”

　　日本的食材供应链经受着严格的检验，产地、品质方面丝毫不敢懈怠，因此幸平纯一向都是凭价格与品牌来选择食材，从未有过差池。但到了华夏，上过好几次当之后，她才发现这市集里的小贩所说的话并不靠谱，以次充好不说，有时候还缺斤少两，面对这种情况，幸平纯往往都会牢牢记住这家店的名字，并且再也不会踏入店门半步。

　　不过今天这溏心皮蛋似乎名副其实，她在桌沿边敲碎一枚，裂痕顺着浅灰色的外壳展开，而后落出来的如琥珀一般晶莹剔透的金灿灿的皮蛋，表面纹饰着交错的松花纹路，玲珑剔透，卖相十足。

　　生皮蛋的蛋黄容易粘在刀上，因此不少人会选择将皮蛋蒸熟之后再切，但是这样却会破坏皮蛋独有的口感，身为专业的厨师，往往会用上别的办法。

　　像是幸平纯现在这样用厨刀在香油里滚上一滚，再用沾上油的刀去切，就不失为一种妙法，不仅比细绳的切法更为快捷，也不会将水混了进去影响调味。

　　“接下来是豆腐。”

　　皮蛋豆腐里的豆腐自然是要选用内酯豆腐，那雪白细腻的模样几乎让人怀疑是否用力再大一些它就会被压得粉碎，幸平纯在上边切了几道，又转身去取煮好的清汤。

　　不论是南豆腐还是北豆腐，不论它们用的是盐卤还是石膏，豆腥味总是跑不了的，因此总是要焯过水去掉腥味才行。若是平常的菜也就罢了，皮蛋豆腐里的内酯豆腐却是万万不能下锅的，稍不注意就会被勺子碰得七零八落。

　　那么幸平纯选择怎么做呢？

　　淋。

　　怎么淋？用清汤淋。

　　几缕葱段，三两粒姜，少许盐与白胡椒，还有浮在表面的一点猪油，晃晃悠悠地煮在一小锅清汤里，看似毫不起眼，却能如山涧清泉飞流直下一般，将这豆腐的豆腥味冲得一干二净。

　　但这些还暂且不够，就算祛除了豆腐的豆腥味，还有一种味道却仍然留存着，那便是皮蛋附之入骨的碱味。那因制作工艺而不可避免的碱味，以平常的方式是不可能去除的，偏偏拿点醋在这上边轻轻一点，便如晴雪万里一般消得无影无踪。

　　除了醋以外，还要撒上些青绿的葱段，再加把榨菜或虾米，淋上调味油，这道料理才算完成，幸平纯一气呵成，不禁有点小小的得意了。

　　说到底，她也不过才十六岁。

　　“您的「皮蛋豆腐」，请慢用。”在完成调味之后，稍等了一会儿，幸平纯才把这道菜端了出去。

　　皮蛋豆腐是凉菜，总得要凉了才好吃。

　　在青韭色的方盘之中，润白的内酯豆腐静卧于苦茶色的调味汁之上，顶端则是剁得细碎的红青尖椒以及琥珀色的皮蛋碎块，黑白呼应浑然一体，仿佛再也不会分开似的。

　　沈巍看着，不知为何就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尝一尝吧。”他没有动筷子，而是直截了当地用起了勺子，不带迟疑地舀上一口送入了嘴里，稍稍一抿，浓眉舒展，而后轻轻感叹着，“不错啊。”

　　就如幸平纯一样，他也很喜欢豆腐，尤其是皮蛋豆腐，也因此对这道料理颇有一番心得。

　　皮蛋味厚，豆腐清淡，如何调和使其浑然一体，又如何保持这两味的本味，该是一门学问，沈巍扪心自问，在这一门学问上，相比那位少女，他自愧不如。

　　唇齿间首先品味到的不是感官上的滑嫩，而是冰凉顺口，单单这一点就能比过别人家的去，而后牙齿轻轻一碰，顺势便在味蕾间瓦解，沈巍能清晰地感知到其中的清淡而不淡薄的豆香，却连一丝一毫的豆腥味都没觉察到。

　　他并不通晓少女之前用清汤不知疲倦反复淋洒的事情，但也能猜到这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办到的。

　　那少许的花生碎与白芝麻当然是点睛之笔，凉菜最难办到的就是香气，不过在这道皮蛋豆腐里，香味并不缺乏。

　　沈巍轻轻点头，继续品尝了下去。

　　单是这样的豆腐已经很可口了，配上鲜香的皮蛋更是妙不可言，那自草木灰中艰难跋涉而出的灰蛋，外表不堪，内里却是澄黄敞亮的，其中碱味为醋酸所中和，鲜味却如余韵缭绕一般被吊了出来，再在沈巍的舌尖轻跃着。

　　榨菜大约来自涪陵，而虾米或许就取自于街畔的杂货店，大多是平凡至极的事物，但在这份皮蛋豆腐里却又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存在感，两种殊途同归却又难以言喻的“脆”丰富着整道料理的口感，在柔滑舒缓的豆腐麻油与清爽干净的皮蛋中间，硬生生开辟出了一条小径。

　　“好久都没有……”

　　沈巍缓缓睁开眼，假如有人坐在他的对面的话，就能发现那眼眸中散有微光，并且恰到好处，既不黯淡，也不灼人，平静而谦和，如湖面上的微波。

　　只是这微波，不知什么时候，便可能会化为漫天巨浪。

　　皮蛋豆腐并不稀罕，家家酒楼大多有这样的一道下酒菜，他在世间游历已久，山珍海味大多尝过，却对这道料理记忆犹新，原因无他，只因沈巍觉得，这道菜像极了他与昆仑君。

　　昆仑君应天地而生，受天地庇佑，至清至洁，若应在这万千事物中，该是如豆腐一般纯白无瑕。

　　而他呢，是从浑浊的幽冥中不可窥测的偶然错漏，即便内里仍出淤泥而不染，但总归是沾染了那人鬼同惧的浊气，就如这狰狞丑陋的皮蛋。

　　命运的深渊，吞噬己身便已然足够，若是将他也牵连进去，他万死难辞其咎。

　　沈巍在心中告诫着自己。

　　但他又心有不甘，明明那人就离自己咫尺之遥，他却不能伸手触碰，不能轻声唤他的名字，不能将他拥入怀中，生离的伤悲总是大于死别，而这样相见却不得相识的痛楚，又该比生离大上多少倍呢？

　　而千般不甘，万般不舍，他也只能够承受着。

　　“店长，结账。”沈巍轻声喊道。

　　门外的世界依旧宁静，整个城市的喧嚣从来不曾沾染到这里，虽然沈巍之前对赵云澜说他很喜欢这里只是权宜之计，但他现在却真的有些喜欢上这里了。

　　他望向远方，影子却拖在身后，看着有几分凄凉。

　　山河远阔，人间烟火。

　　但他对这人间殊无爱意。

　　之所以愿这世间安稳，不过是因为，这人世万物，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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