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不可及的遥

　　时入初冬，午后阳光温度正好。小区的儿童乐园里，慕凌川推着小非非荡秋千。小非非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兴奋地蹬着小腿：“爸爸，高点，高！”
　　慕凌川不紧不慢地推一下秋千椅，假装严肃地警告他：“不能再高了，你会摔下来的。”
　　小非非不开心了，抬起头看了看爸爸，撅着小嘴：“哼！要高高！”那双酷似母亲的大眼睛清亮乌黑，干净得像一汪不染纤尘的泉水。慕凌川低头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蛋，心软了，“好吧，那就再高一点点，你要抓紧哦。”
　　天很蓝，云丝如同拉长的棉花糖。楚遥午睡刚醒，慢悠悠地晃了过来。小非非老早就闹着要出来玩，慕凌川没舍得叫她，自己带孩子先下来了。
　　沿小区主路走到儿童乐园入口，楚遥被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拦住了，对方彬彬有礼，“你还记得我吗？”
　　她摇头。男子忽然敛起笑容，警惕地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快步离开。楚遥觉得莫名其妙，不过也没在意，转身进了儿童乐园。
　　慕凌川看她走过来，便问：“刚才那个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楚遥摸摸小非非的脑袋，“非非累不累？”
　　“不累！”小非非得意地扭动了一下，吓得她赶忙伸手抓住了秋千绳索，对慕凌川抱怨道：“你别推太高了。”
　　慕凌川说了声好，本就不重的力道放得更轻了。楚遥在旁边空秋千上坐下了，眼神依旧专注地望着小非非：“听同事说，周雨禾昨天递了辞呈，下周一就不来了。”
　　“挺好的。”慕凌川微笑，看了她一眼，“你不高兴吗？”
　　楚遥忍不住推了一把小非非的秋千，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他的话：“…你这样也太低了……还是这样吧，对……我当然高兴了，可她走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你。”
　　慕凌川换了下位置，站在两只秋千之间，离楚遥更近。“不管怎样她都走了，她为什么走重要吗？”
　　他一直是这样的，过程不重要，结果最重要。楚遥目光柔和地凝视宝贝儿子，并不搭腔。慕凌川又说：“对了，明天我不出差了。”
　　“为什么？”
　　“让他们去吧。”慕凌川出神地望着她的侧脸，阳光下那一头栗色的长发微微泛着金光，像西洋画里的天使。“该放手的完全可以放手，他们有能力做好。我没有必要事必躬亲，累到过劳死。”
　　楚遥还没说话，身下的秋千忽然动了起来。她有几分慌张，“咦——你推我干嘛？”慕凌川似笑非笑地催促她，深海般的眼中温柔得能凝出水来。“坐稳了，乖。”
　　楚遥起先还有点不好意思，渐渐也放开了。风吹动她如云的长发，空气里传来若有若无的清香。慕凌川小心地掌控着力度，两边一来一回，地上投下一大一小的影子。小非非惊奇地咯咯笑着，日光如此明媚，世间仿佛没有任何事值得烦恼。
　　什么工作，什么生意，挣再多的钱，都比不上爱妻幼子在侧。

　　太阳渐渐西落了。慕凌川单手抱儿子，右手牵着楚遥往回走，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小非非抢答：“鱼鱼汤！”他笑，故意瞪他，“没问你，让妈妈先说。”
　　“非非想喝鲫鱼汤，买条鲫鱼吧。”楚遥说。“我都行。”
　　慕凌川俯身放下小非非，“好，那我去超市，你们先回去。”小非非不情愿地咕哝一声，从父亲腿边走向母亲，抓住她长长的大衣下摆，“妈妈，抱抱！”
　　楚遥刚要弯腰去抱，面前出现一双擦得蹭亮的皮鞋。她抬起头，是刚才那个有些奇怪的西装男子。他紧板着死白秀气的面孔，冷冷地、机械地问：“就是他吗？”
　　“什么意——”眼前乍然出现黑洞洞的枪口，楚遥猛地住了嘴。西装男恶狠狠举起枪，“就是你们！”却被慕凌川劈手就是一巴掌，枪也掉在地上。西装男痛得嚎叫了一声，扭头冲身后大叫，“快来！在这里！”
　　两个精壮高大的男人应声从灌木丛后跑了出来，慕凌川低声喝斥，“跑啊！”楚遥如梦方醒，拖起小非非头也不回地向保卫处跑去。西装男拔腿就要追，慕凌川一脚踹在他腿间，他惨叫着弯下腰，“就是他！”
　　周末下午四点半，小区里来来往往散步的人很多，路人惊惶如鸟兽四处逃窜。慕凌川没忘记捡起掉在地上的枪，迅速绕过街心花园，朝刚才母子二人反方向跑。后面两人追得很紧，一边追还一边开枪，幸而枪法都很差，全被他闪身躲过。尖叫哭喊声混杂着枪声，慕凌川心想号称全部是退役军人的保安队真他妈关键时刻掉链子。
　　两人一路追到地下车库入口，眼见着慕凌川跳了下去。为首的那个想都不想也跳了下去，下面空荡荡明晃晃，没看到有人。正愣神的时候，被躲在墙角的慕凌川一伸手死死勾住了脖子，还来不及反应，大腿上就中了一枪。子弹几乎贴着肉炸开，他痛得捂着腿倒在地上。慕凌川正要去夺他的枪，后跟来那人已经先一步抢了过去。
　　“别动！”那人面目狰狞，满额满脸的汗，举枪的双手微微抖着，“你有本事试试是我两把枪快，还是你一把枪快！”慕凌川慢慢后退，冷静地松开手。枪啪嗒掉在地。精壮男子明显松懈口气，正要扣动扳机，慕凌川忽然奋力向他扑了过去，两人一起狠狠砸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一声闷响。

　　楚遥带着保安和警察赶到的时候，地上瘫着一个，慕凌川被另一个死死压在身下，胳膊上全是血，枪就抵着他胸膛。他手上额上俱是青筋暴起，紧握枪口，一寸寸向外挪。警察迅速一圈散开，黑压压十几只枪对着他们，“不许动！放下枪！”
　　凶犯慢慢撒开手，缓直起腰。众人刚要松口气，他却以迅雷之势从腰后掏出一只匕首，使出吃奶的劲死力捅了下去！楚遥尖叫，“凌川！”慕凌川浑身剧烈一颤，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砰！警方当机立断击毙凶犯，尸体软软地倒在了旁边。楚遥不顾阻拦奔上前，眼看着他满身的血，声音已经抑制不住的颤抖：“对不起，我应该再早一点……”
　　慕凌川那张深刻英俊的面容血色全无，像纸雕的人偶，苍白，冰冷，毫无生气。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要从他胸口流走了。“如果……”他轻声问，“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不会！”楚遥斩钉截铁地说，大滴眼泪落下来。“我会立刻带着非非改嫁，你死了就死了！”
　　她的眼泪落在他额边。他睁大眼睛看着她，像是想记住她的每个表情。“遥遥……”他努力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想对她笑一笑。“别哭。”
　　慕凌川在她怀里失去意识。

　　楚遥僵直地坐在医院长廊里。
　　手术室的灯灭了。她呆呆地站起来，“医生，他……还活着吗？”
　　医生摘下口罩对她说：“锐器穿透伤，命大，差零点三毫米就是心脏了，静脉破裂，造成损伤性血胸，我们已经做了血管缝扎和相应的修复。后续我们做好防感染，他就没有生命危险。但这个过程会很漫长。”
　　楚遥呆滞地点了点头。医生又说：“胳膊上的伤倒没什么大碍，枪走火，子弹擦过造成了皮肉伤。胸口千万要注意别感染！要遵医嘱，明白吗？”
　　“明白。”楚遥灰沉沉的大眼睛低垂下去，“谢谢医生。”
　　慕凌川还是没有醒。
　　楚遥坐在无菌病房，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她不明白，好好的还在荡秋千，怎么忽然就这样了。她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慕凌川也会受伤，也会死。他也会这样失去生命力地躺在病床上，再也不能主宰她的人生。
　　一夜无眠。小非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方姨在家陪他。楚遥就这么在床边呆坐着。她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凌川，这不是我的计划。”
　　天亮了。有人敲门，是警察。
　　警察说：“楚小姐，你和嫌疑人张某认识吗？”他们拿出照片，照片上的男子正是那个搭讪的西装男。她摇头。“不认识。”
　　“以前从未接触过？”
　　“从来没有。”
　　警察锐利地盯着她，“他指认是你指使他，买通那两个人杀害丈夫。”
　　楚遥倏地抬起眼，“我？！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你别激动，我们并没有认为他说的是实情。”警察说，“不过，我们查了小区监控，你跟他在案发前说过一次话。我们希望你能配合调查，跟他当面对质。”
　　楚遥迟疑地看了看四周，她一左一右站了两个警察。“过几天行吗？我……”
　　“我太太哪都不去。”房门忽然开了，慕凌川倚着门框，脸色不比死人好多少。他不容置疑道：“她不会害我，你们走吧。”
　　“你怎么起来了？”楚遥一惊，伸手就要去扶。他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她才察觉他抖得厉害，想必早就疼得难以忍耐。警察有些为难：“慕先生，我们又不会关押她，您没什么可担心的。”
　　慕凌川紧绷着脸，把楚遥护在身后，冷冷地说：“你们要问什么就在这里问，医生说了，我太太不留下来陪我，我就会死。”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医生是这么说的？但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好强行做什么，便道：“那您好好休养，我们过几天再来。哦，对，还要给您做伤情鉴定。”
　　他们一走，慕凌川就几乎立不住，半个人的重量都挂在楚遥身上。她慌张地喊了声，“医生！”一边努力想托住他，又怕触及伤口，哪都不敢下手。
　　“嘘。”他安静地靠在她肩上。“遥遥，你不能走。”
　　“好，我不走。”她轻轻拍他的背，哄他。“不是我做的。不是我。”
　　慕凌川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喃喃地说：“我永远相信你。”

　　楚遥请了个长假。曲朝晖不知道发生什么，但知道慕董也很久没有出现了，想是他们一起有什么事，便痛快准了。
　　慕凌川的伤情不容乐观，清醒的时候很少。少数醒着的时候，他亲自打电话给公安局局长——王叡之的父亲，拜托他不要告诉慕远山。最终结果出来之前，他相信楚遥，父亲却未必。
　　他不省人事的时候，楚遥就抽空回家看小非非，洗个澡小憩一会。太累了，她不知道自己先前住院的时候，他是怎么撑那么久的。小非非吵闹着要爸爸，楚遥只好骗他：“爸爸去外地工作了，再过几天才能回来，非非要乖哦。”
　　小区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方姨是瞒不住的，只是不知道有多严重。楚遥跟她说是皮肉伤，过几天就好了，别告诉婆婆，让她白担心。方姨嘴上是答应了的。

　　警方第二次找上门的时候，楚遥刚刚挂了慕太太的电话。她问她为什么凌川手机总打不通，她推脱说他去美国了。慕太太将信将疑。
　　警察说：“事情都查清楚了，不过楚小姐最好还是来跟我们做个笔录。”
　　“好，我跟你们去。”她叹气，神态疲倦。“只要你们证明凶手跟我没有关系。”
　　“当然。主犯是个精神分裂患者，他前女友发现他的病史，离开了他，也诱使他再度发病。你们住同一小区，大约他之前就见过你几次，对你有印象；你和他前女友身高外形又有点像，他一病发，就把你当成了前女友。”
　　楚遥不寒而栗。“而我先生就被他认为是前女友的新欢？”
　　“可以这么说。他网购了自制的仿制枪支，雇凶杀人。他开的价格很高，死一个五十万。他原本是准备把你们一起杀了的。”
　　差一点就真的没命了……！楚遥一时说不出话。警察看了看紧闭的病房门，客观地评价了一句：“楚小姐，你真的要感谢你先生，如果不是他拖住他们，你当时还带着孩子，后果将非常恶劣。”
　　她垂下眼，目光落在白色的瓷砖上。那一块瓷砖边角有道没擦干净的血迹，已经干涸暗红。“是，我知道。”
　　回到病房，坐下没多久，慕太太又打电话来，问凌川什么时候回国，哪天去的，航班号多少。楚遥好不容易才敷衍了过去，放下手机的时候，初冬的时节里都出了层薄汗。
　　病房的窗帘又厚又沉，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死一般的寂静，楚遥不知道现在是否已经快要日落了。慕凌川整整一天都没有醒过了。她轻悄悄伸出手去摸他的侧脸，食指慢慢滑过那挺拔的鼻梁。
　　时至今日，楚遥不得不承认，人类的情感是极其复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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