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不可及的遥

　　礼堂里的学生在排戏。四个穿旗袍的女人围在一张桌旁打麻将，打扮俱是贵太太模样。其中一个说：“马太太你这只几克拉——三克拉？昨儿品芬又来了，有只五克拉的，还不及你这只光亮。”
　　一个穿灰西装的矮个子男学生走了进来，站在其中一位身后看牌，笑说：“你那只火油钻十几克拉，又不是鸽子蛋。”
　　“停！”梁致一喊了声，皱起眉，“老季，你这笑得跟演小品似的，易先生的表情应当是阴鸷的，笑也不要笑得这么发自内心——”
　　楚遥在后排坐下，安静地观看。梁致一扭头注意到她，连忙跑了过来，“你这么快就来啦？我还以为要再过半个小时呢。”
　　“没什么事，路过就来看看了。”楚遥笑了笑，“《色戒》？”
　　“对，张爱玲的《色戒》。”梁致一挠挠头，又看了看台上的同学们，“你再等我一会吧，我再排一遍就来。”楚遥点头，他便又噔噔蹬跑了下去。
　　等待的功夫，楚遥去礼堂旁边的小店打包了一大袋子奶茶和炸鸡。等店员做好，她拎回礼堂，梁致一正好已经结束了。学生们欢快地一拥而上，其中一个说：“美女，我记得你，你是上次寒假帮忙演老师的，你老公还来看你，给我们带了好多吃的。”
　　楚遥只好点了点头：“啊，对。”
　　趁大家吃东西，梁致一带她在学校里转了转。冬日的校园格外萧瑟。他问：“怎么忽然想起来看我了？”
　　“正好路过，就来了。”
　　“哦。”他紧了紧外套，笑着说：“大冷天的，真让人感动。”楚遥道：“刚才看了一会，我觉得你导演能力真挺不错的。”
　　梁致一不好意思地瞅了瞅她，“过奖过奖了。”又说，“上次你帮我们拍的寒假作业，拿了系里的二等奖呢。”
　　“哇，恭喜。”楚遥微微露出一个笑容，有意引导话题。“如果，我是说如果，一个演员无法投入角色，有什么办法？”
　　“演不了何必强求呢？我会换人的。”
　　“可是如果演员自己又很想演好这个角色呢？”
　　他想了想，耐心解释说：“有两种途径去演戏——体验派和方法派。我会看看她跟这个角色贴合的程度如何，再选择用哪种途径引导她。”
　　“体验派和方法派？”
　　“是的。体验派，就是你相信自己正生活在角色的情境里。比如一个本身有爱人的女演员，要表演出对另一个男人的深爱，从体验派来说，就要发掘这个男人值得爱的地方，使自己深信自己就是很爱他。”
　　楚遥说：“如果这个男人实在没有值得爱的地方呢？”
　　“那就是方法派了。还是这个例子，方法派就允许女演员在思维中做替换，把对方想象成她的爱人，用对待爱人的方式去对待他。”梁致一歪头看了她一眼，“怎么忽然对这个感兴趣？”
　　“觉得表演挺有意思的，随便问问。”楚遥状似不经意。一阵寒风吹过，梁致一打了个哆嗦，“走吧，我请你吃饭去，外面真是太冷了。”
　　她婉拒了，怕自己又当着人家面吐出来。“我下午还有课，下次吧。”他也不勉强挽留了，爽朗点头，“OK，那替我向慕大哥问好。”
　　————————————————————————————
　　夜里，楚遥窝在沙发上看电影《色戒》。雨下得很大，王佳芝的伞被风吹翻，狼狈间易先生走了过去，用自己的伞遮住她。佳芝低头嗫嚅道谢，易先生不语，微笑看着她。
　　王佳芝真蠢，派她去杀易先生，她居然爱上他。
　　不知是几点了，火警警报忽然响起来，尖锐划破夜空。楚遥披了件大衣匆匆跑出去，眼下当然还是惜命的。楼底下已经聚集了一群不明真相的邻居，抱怨着“这是谁家触发火警了？都要睡觉了”。过一会物业的人来了，解释说是十楼有一家做夜宵，忘了关火，没什么事，可以回去了。
　　楚遥又回到家里，仍旧看电影。没一会大门就被人打开了，慕凌川行色匆匆进来，见到她好端端坐着，明显松了口气。语气还是很严肃，“我打你电话为什么不接？”
　　“哦。上课调静音，忘记调回来了。”楚遥解释。他看她不慌不忙的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又无可奈何。他听说有火警，打她电话又没人接，吓得从公司一路连闯红灯开回来，半小时的路程只用了十五分钟。结果她就这么云淡风轻不咸不淡的，好像他还大惊小怪似的。
　　慕凌川又问，“火警响了，你跑了没有？”楚遥点头，“那当然要跑啊，不过没什么事，就回来了。”
　　慕凌川就没再说什么，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了。楚遥不知道他今晚会不会留下，他已经两天没回来了。好巧不巧的是屏幕上正好放到应该被删减的片段……他清咳了一声，脸色有些古怪，“你这是在看什么？”
　　楚遥很尴尬，面颊微微泛红，“不是，你误会了。”她快进了两分钟，想证明不是，可惜两分钟以后还是该被删减的镜头。她终于明白在梁致一学校门口买碟片的时候，小贩一脸内涵地跟她说“这个很全，没剪过”是什么意思了。楚遥忿忿拿起遥控器，啪一下直接关了电视。
　　慕凌川轻笑了一声，神情也柔和了。“好了，我知道不是。”他张开手，“遥遥，过来。”
　　楚遥犹豫几秒，慢慢靠了过去。他搂住她，叹息着吻了吻，“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
　　她脸埋在他怀里，闷闷道，“谁要跟你吵架。”
　　爱得深的一方永远是输家，慕凌川已经患得患失到不是自己的错，也想要道歉的地步。“那天我不该对你发火，对不起。”顿了顿，又说：“你不要再抽烟了，对身体不好。”
　　“是对孩子不好吧？”她嘲讽地反问。他垂了眼望着她，浓密睫毛下一双黑眸如海，深邃而温柔。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这两天我一直在反省自己，是不是把生孩子这件事想得太容易……养育下一代应当是一件快乐的事，如果它让你这么痛苦，如果你不想要它，我理解并且支持你。我也愿意去结扎，我们可以不要孩子，永远不要孩子。”
　　楚遥惊讶地抬起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她说：“我只是身上不舒服，心情不太好罢了。我当然要这个孩子。”没孩子她还怎么继续她的计划？
　　慕凌川默然。
　　楚遥想起梁致一的话，主动抱住他手臂，软绵绵地说：“我真的愿意和你有个孩子。想到会有个小人结合了我和你的样貌，性格，脾气，我就觉得那是最神奇最幸福的事。”
　　他长指微动，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你真的这么想？”她的眼神有些迷蒙，缓缓点头，“当然。我真的这么想。”
　　“把烟都扔了，当着我面扔。”
　　“好，我保证再也不抽了。”
　　“不许再睡那么晚，十一点必须关灯上床。”
　　“但是我有时候要赶项目，导师说……”
　　“不许。”
　　楚遥沉默地点了点头。
　　“早上我给你温的牛奶，不许再偷偷倒掉。”
　　“……哦。”
　　慕凌川方有几分满意，把美人抱到自己膝上，亲了亲她细白的小脸。“这两天有没有想我？”
　　楚遥想了想，慢条斯理地回答：“你不在，我很不习惯。”
　　他紧追着又问，“那你不给我打电话？”轻拍了下她额头，“小骗子。”
　　“……”楚遥抚额无语。那你要我说什么？想你去死，满意了吗？
　　————————————————————————————————
　　盛世大楼顶层。
　　慕凌川挂了电话，走出办公室，正好遇到副总杨意棠。他叫住她，“意棠，下午招标是你亲自主持吗？”
　　杨意棠点头，“是的。”她递上怀里几份招标书，“您要过目吗？”
　　他接过去翻阅几下，抽出一份，“这家公司直接毙了，其他的你看着办吧，我相信你的眼光。”
　　抽出的那份被慕凌川随手丢进了碎纸机。杨意棠一愣，“和君建筑？他们给的设计图还不错，项目组的同事认为它可以作为备选之一……”
　　他也没解释，只是简略地重复了一遍：“不要让它中标。”又说，“我下午去趟海景村那边，有什么事打我电话。”杨意棠无奈，“好，我记住了。”

　　黄昏时分，慕凌川回到公司。顶楼圆厅的沙发上却坐着一个陌生女人，林秘书迎过来，低声道：“和君的罗总非要等您回来，我拦不住。”
　　陌生女人已经站起来，三十来岁，姿色中上，但有一股媚劲。她主动伸出手：“您就是慕董吧？我是和君建筑的罗伊。”
　　慕凌川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对林秘书说：“你先回去吧。”林秘书哎一声，迅速溜回自己办公室。
　　直到确认她办公室门关上了，慕凌川才迈开步子，向会议室走去。罗伊很尴尬，伸出去的手僵硬地缩回来，只得跟了上去。
　　会议室里，罗伊直截了当说：“慕董，想必远山已经知会过——”
　　慕凌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直呼我父亲的名字？”
　　罗伊笑容噎住，脸上登时就下不来台。她深深吸气，“好吧，慕书记想必已经知会过你，为什么和君还是没中标？”
　　当年蒋梦茹被称作“军中第一花”，罗伊没见过她，但看过老照片，她的美貌真是夺目。今日一见她儿子，就知道基因多奇妙，慕凌川的深邃五官像极母亲，那股高傲严肃的神情又百分百是慕远山的遗传。她拿捏不准此刻该怎么对付了。
　　慕凌川走到落地窗边，居高临下地俯视街上行人，没有回头。“罗总这话真可笑，还能为什么？我父亲想赏你一根肉骨头，我觉得没必要，就这么简单。”
　　罗伊捏紧五指，长长指甲深入掌心。觉得被冒犯吗？当然。可是被人包养，早已习惯跪着舔食还笑脸迎人。“慕董，你当然可以不给和君中标，可抛开这一层关系，和君的设计方案非常优秀，你这样意气用事，只会是盛世的损失。”
　　慕凌川笑了起来，讽刺不言而喻，“罗小姐，你真的懂设计吗？你一个野鸡学校念中文系的，毕业只好去做售楼，要不是搭上我父亲，你怎么爬得上副总？”
　　罗伊也笑，“是了，你说得没错，可我这种人，偏偏慕书记看得上，我有什么办法呢？”
　　他哼一声，轻蔑地扬了扬下巴：“你以为你是什么？充其量不过是我爸养着开心的一条狗，也就够资格给主人舔鞋，你以为他真看得上你？你连个姘头都不算，姘头还有可能养私生子呢，我爸叫你打了几回胎了？”
　　罗伊不说话了。她前不久刚被医生告知，子宫壁太薄，已经不可能再有孩子。最深的痛处被迎风揭开来洒盐，鲜血淋漓的疼。她的尊严被眼前这个男人毫不留情地踩在地上，可她能怎么样？是她送上门让人家踩的。
　　青出于蓝，儿子比老子还可怕。
　　慕凌川低头看了看手表，不耐道：“我还有事，不送。”罗伊抿紧唇，讪讪地提起包欲走，他又叫住了她，警告的意味很浓：“罗小姐，明年省委换届，你最好安分点。”他目光如刃，从女人身上冷冷剜过。“不然，我有的是方法弄死你。”
　　罗伊不寒而栗，脸色由红转白。

　　从会议室出来，楚遥已经由司机接了来，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等着。慕凌川脸色缓和许多，走上前温柔吻了吻爱妻，“今天还吐吗？”
　　她摇头，“只喝了粥，感觉没那么恶心了。”她问，“刚才那个女人是谁啊？”
　　“没谁，一个客户。”慕凌川顺手拎过她的包，又替她系紧了大衣扣子。“我们走吧。”
　　顶楼都是高管办公室，一般也没人走来走去，又已过了下班时间。因此慕凌川非常放肆，牵着楚遥等电梯的时候，低头看看她裹着厚厚围巾的可爱小脸，又亲了一口。
　　楚遥没躲，想着刚才那个脸色很不好的女人，若有所思。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