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燕

作者:越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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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二人行了数百米才走出地道,入目是一方面积不小的厅堂,厅堂正中有一方蓄水水塘,石雕莲石相伴,水车木浮,百年未腐,栩栩如生。

      整个厅堂作五角形,五面墙上皆有券门,即有五扇之多,框上皆有雕梁画栋,呈青白赤玄黄无色,其中又连上不知几许的幽径,带来不知哪里的滴水声。壁上长明灯点缀其间,却还不及方才地道中明亮,顶上有圆小洞,不知通在哪里,一束光柱只打在地上。

      气流暗暗涌出,虽与宫中各殿形制无异,却免不了有几分陵墓的森然与神秘。

      万历二十六年,神宗授意御马监宦官陈奉率领一支五百人队伍开启一场史无前例的盗墓活动。荆州境内大小墓穴无一幸免,终丧心病狂的将爪牙伸向万历帝祖坟明显陵。

      自明成祖后,大明诸位皇帝皆葬于紫禁城后皇陵内,唯明显陵位于湖北钟祥,不为世人所知。墓主生前一日皇帝也没有做过,升天后倒是享尽帝王殊荣,这便是大明史无前例的“兄终弟及”,被史官称为中兴之主的明世宗嘉靖帝朱厚熜生父,兴献王朱祐杬陵墓。

      嘉靖帝即位后,经大礼议之争,一百八十名官员受罚,十六条人命后,终力排众议追尊生父为兴献帝后又加封为献皇帝、生母为兴国皇太后,改称明孝宗敬皇帝曰“皇伯考”。嘉靖十七年复追尊献皇帝为睿宗知天守道洪德渊仁宽穆纯圣恭简敬文献皇帝排位进入祖庙,位列明武宗之上,兴献王墓由此称为显陵。

      陈奉所率五百人盗墓队伍,在祸及显陵后激起民愤,神宗顿悟,随即大怒将其以酷刑处死。

      原本神秘莫测的皇家玄宫陵墓,也因此有只言片语在民间流传。传说显陵入口便位于祾恩门前的广场中心的内明堂下,此塘水面与地面平齐,百年来不枯不漫。说显陵玄宫内盘根错节,机关重重,稍有不慎便将被永远留在地下。

      而此时在二人面前的八条通道,视之毫无差别,只需厅内转个圈便连来处也难辨认。黎瑨未有机会接触这等堪舆之术,全无头绪,只有朱徽媞衣服胸有成竹的样子,在前引路。

      朱徽媞越过黎瑨,环视四周,目光最终定格在厅中央的光柱下。一只铜制针以特殊角度正立在光柱中央。

      她瞧了地上光点好一会儿,才有抬头环视一周,终侧脸将目光停在黎瑨身上,“大人见过吗?”

      黎瑨自知朱徽媞说的是什么,“不瞒公主说,是有几分眼熟。”

      朱徽媞又转回去,黎瑨却分明知道她是笑着的,“大人可曾入皇极殿广场。”

      锦衣卫自伊始变为皇家亲兵,要务之一即掌管皇帝仪仗和侍卫,黎瑨自入锦衣卫后,也没少参与宫中庆典护卫,有幸入皇极殿前。

      殿下有环以栏杆三层汉白玉石雕基座,栏杆下设排水用的石雕龙头,每逢雨季,便可呈现千龙吐水的奇观。殿前有宽阔丹陛,人称月台。上设铜龟、铜鹤,为长寿,再有日晷、嘉量,为皇权。

      “公主意思,这是日晷。”

      朱徽媞没有回答,走上前去,慢慢绕着地上光点打转,墓中通道含风,灯火摇曳,日光时在朱徽媞发顶,更添一丝诡秘的色彩。

      黎瑨看着眼晕,微微转向别处,也不知是毫无防备,还是懒得故弄玄虚,直把其中奥秘讲给他。

      朱徽媞声音翕然,像是蒙着层纱,叫人看不清的影子,“太///祖长子朱标年月未戌俱有藏干丁火,地支的忌神为寅卯,喜神为申酉金。天干为甲乙,喜神为庚辛金。中乙木从年干透出,此为大忌,幸得丙火紧贴泄气方化险为夷。又有丙丁火怕壬癸水克,因此壬癸水也为忌神。”朱徽媞见黎瑨一头雾水,也不再多言这些謷牙诘屈,“大人可注意过,我大明历代皇子,皆以五行相生之法命名。”

      黎瑨虽不知朱徽媞先前所言八字之事,这点皮毛也还是了解的,他沉吟片刻,“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大明朱家,除开国太祖外,紧着便依五行相生命名。

      太///祖从未对自己的出身遮遮掩掩,因此众人皆知,太///祖并非精通阴阳历,善布乾坤策之人,此举必为身边道人刘伯温指点。“只是。”

      “太///祖为金,本应生水,只因怜惜太子忌水,因此以木为始,此举虽避开太子命中忌神,却使得金水断代,因此太///祖建此地宫,望危急时可救太子于水火。”朱徽媞在他面前抬头自顶上圆洞望出去,黎瑨便是看着地上光点都觉着有几分刺眼,朱徽媞却眼睛眨也不眨,“大明朝第一位太子朱标,诞生于未戌月亥日辛丑时,唯火稍护。”

      她本在黎瑨对面,正看着黎瑨,又转身背着他,抬头看二人东北方向通道。

      黎瑨为当朝特务,基本技能之一便是观察细致,他一眼便看出怪异,壁上彩绘变了。

      日晷虽极为精妙,却不可在夜间使用。如此说来,这百年不枯的塘中精妙水车木浮,便是水钟,调整时辰,可为阴天与夜间所用。

      此日晷并无刻度,常人自无以使用,朱徽媞想是见过图纸,也思考半晌方才确定精确的时辰,凑近了调整水钟。她神情严肃谨慎,不像是在调整时钟,倒像是在调制火///药,黎瑨心觉有些好笑,却给她紧张的神色不自觉感染,半点也笑不出来,反而也紧张兮兮的看着她动作。

      朱徽媞住手起身时,二人同时暗叹一声,合在一起声音便有些大。二人又同时对视,好像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自己,片刻后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朱徽媞不似黎瑨克制,一笑之下又有些收不住,黎瑨见状,差点就上去捂住她的嘴。幸而朱徽媞意识到此地与外界相通,也不知有没有隔音之用,适时收住了。

      二人无事,只有坐在地上等着时辰,朱徽媞只托着腮帮子看着厅堂中间静默的水塘,水钟却奇异的淌着。她闲得发慌,即便是看不懂也一直盯着,好像这样盯着便能看出门道似的。她这般难得的安静,倒没让黎瑨觉得安心,反而觉着不对头,不免回头打量她。

      他也是突然意识到,因此回身的动作有些突兀,朱徽媞给他吓了一下,便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黎瑨突然瞅自己做什么,有后知后觉戏谑道,“大人也觉着这里过于安静了?”

      她抑扬顿挫的语气没叫黎瑨像最初认识她是那样觉得高傲,倒觉得她小孩子似的,默不作声。

      朱徽媞等了片刻,黎瑨却没有什么反应,只好继续道,说着屁股就挪到黎瑨边上,还是托着脑袋的样子稍稍探着看他,“不如我们说说话?”

      她的眼睛长而大,笑嘻嘻的微微眯着,透出几分小小的精明,天真又坦率的看着他,像是一只袒胸露怀的小狐狸,丝毫不掩饰自己那无伤大雅的,小小的狡猾,勾引着猎人。

      她敢如此看他,不是少经人事,就是压根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这样的表情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黎瑨不动声色的稍稍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和朱徽媞拉出些距离,“公主想说点儿什么。”

      这还真把朱徽媞给问住了,朱徽媞平日里嘴倒是少能闲下来,因在宫里寂寞惯了,一个人时倒也耐得住,可是但凡有人相伴,嘴就几乎一刻都停不下来,只觉得不说话就心里难受。可是此时却还真是不知道和黎瑨说些什么。

      “嗯……”她不再看黎瑨,看着身前,目光便只有落在厅堂中的水塘上。

      黎瑨却误会了朱徽媞的意思,“公主喜欢?”

      “什么?”黎瑨朝面前也不知是水塘还是水钟扬了扬下巴,朱徽媞才意会,“父皇虽和我说了这地宫秘要,却顾不得这些细节,这水塘百年不枯,浮木百年不朽,当真奇妙。”

      朱徽媞虽然原本并不是要聊起这个的意思,却还真是有些好奇。她自幼便喜好这些奇巧淫技,可因教习她的孙承宗向来厌恶这些毫无实用的东西,因此甚少有机会接触。

      这倒让黎瑨想起来自己多年前认识的一位中都巧匠,多习手工技艺,“卑职倒是认识一位中都的巧匠,只是不知道他是否还在中都,若日后有机会,定介绍给公主认识。”

      黎瑨曾在他住处见过一只精妙绝伦的连肘刀,钢制刀身,连接上下两臂,自配连弩护臂,可以称得上是是黎瑨见过的最为完美的武器。唯一不足也并非肘刀本身问题,而是冶炼技术尚且不足,刀身过重,因此不便装备。只是二人多年不见,也不知此人是否还在中都。

      朱徽媞本无意于此,没想到黎瑨竟会认识如此奇人异士,给他勾的来了兴致,直往他边上凑,“真的?大人还认识这等匠人,大人可见过什么奇巧玩意。”

      黎瑨便将他多年前所见一一赘述,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平日里二人交谈往往是朱徽媞说的多些,此番由他主讲,黎瑨还真有些不习惯,嗓子都干了好几回。

      朱徽媞也这辈子少对人这样殷勤,直拧了水壶盖子把水递到他手边,就差替他喝上两口了。黎瑨润了嗓子才反应过来,这水壶是给朱徽媞喝的,她却一心还在他的描述上,丝毫没意识到,又是期待又是遗憾的说,“所以大人所见的飞行器还只是纸上谈兵,未能成行?”

      黎瑨也不再在这小事上多停,点头道,“离成型还远。”

      朱徽媞忍不住扯住他的袖子道,“难得在宫外没拘束,不如我们出了地宫,就进中都城拜访一二。”她语气轻快,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恳求与撒娇,好像他们此行不是在逃命,不过是出门踏青罢了。

      黎瑨忍不住笑了,既是笑她天真,更笑她不知疾苦,朱徽媞见他一笑,才反应过来二人此时处境,目光黯了黯。黎瑨见不得她失望,又有些心软,像是给她的失落泡了,“公主不必失望,这世道总有安宁的一日,那时卑职必定带公主前去拜访。”

      却连他自己都难以说服。

      朱徽媞没答话,黎瑨便不由得想找些话来缓和一下气氛,却半晌没说出口,朱徽媞见他张嘴却没出声,分明是欲言又止。便打起些精神,一本正经的问,“大人想说什么。”

      黎瑨没想到她会问他,下意识地转过身直愣愣的盯着她看,却一瞬间便反应过来,避开目光,“卑职想,此地宫仅为太子代代相传,太///祖崩后,建文帝先行即位,其后才为成帝,”黎瑨顿了顿,考虑着措辞,只想着怎样才不会冒犯眼前皇女先人,“传言建文帝不知所踪,那这地宫所在,是如何传下来的。”

      朱徽媞猜到他总要做此疑问,当初光宗不久人世,只因宠爱这个小女儿,专唤她入宫告诉她地宫秘事,她也曾这样问。

      “夔儿,莫说光我大明三百年,中原几千年的历史,又有多少秘事无人可知。为父只希望你穷尽一生,也无机会去印证这个大明血脉最后传承之地。”

      可是此时此刻,她终于身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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